那个余家安。
她恨恨在办公桌前坐下时,都还没忍住怒气。通常而言,她很相信事过境迁这回事,毕竟生命中要受气受辱受委屈的时刻实在太多,若不是特优秀的那款人,自然会长颗强壮些的心脏。
偏就是这种鸡毛蒜皮会留下。
「半小时後,3A会议室提报。」
季宥君点头对向着自己发话的同事,挪回视线时,萤幕上还是脸书的页面。她心不在焉的乱滑,明明等会儿就要提报,但满脑子都只有余家安上课时与自己的对话。
她很肯定,她没有看错自己那道歉说出口时,余家安脸上的神情。
好像个蚊子叮的小疱,明明不知是多久前的故事了,随意想起还是痒地像要把人逼至精神边缘那般。有时候意志真够脆弱的,把持不住还真想抓它个鲜血淋漓。
为什麽?
季宥君就是忍不住把自己反覆扔回那情境,思忖起为什麽女孩明明了然的表情,却还是不肯口头上承认。
「<!--ㄏㄏㄏㄏ你看不到我-->」
脸书跳出讯息的框框,同时间显示这个人并不在好友名单内。
要封锁他吗?脸书如是问。
季宥君某一刻伸了手凭藉着冲动就要点下同意,但指头按着滑鼠左键,迟迟压不下去。
网路是这麽开放的环境,但是从来就不是热闹的。毕竟她太习惯用冷然严肃的神情回望世界,及便隔着萤幕,谁都好像还瞧着自己客套地笑。
要是对学生而言,或许更有些不可及的距离。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偏就有这麽一个她,永远都会不屈不挠地来惹怒自己。
余家安。
「可恶!」
这想着,季宥君气愤狠拍了一下桌子,看到对头一桌的人用眼角偷瞄自己,才意识到失态。
真正烦的是,那一部份大人的她,觉得这种东西真是无聊幼稚的没药救了;另一部份的她却莞尔,呵呵笑对一个工程师之间已经老梗的笑话。或许有些话换了个人讲,还真的会不一样。
「<!--我想老师并不太喜欢上课-->」
「<!--我想老师不喜欢琼瑶-->」
「<!--我想,老师不喜欢我-->」
显示在萤幕的这几这行字,让季宥君推正键盘,飞快地输入。
「<!--我不讨厌上课,也不讨厌琼瑶-->」
季宥君这麽在对话框里输入,自己也搞不清用意为何。
其实我也不讨厌你。
但她担心,要是说出口了,就等於承认相反於讨厌的解读可以存在。
这才突然明白,原来余家安口是心非的心情,原来就是这麽回事。
有些东西,如何如何都错不了的,那种无可否定的事物,无论拐几千几百个弯、无论怎麽迈步狂奔,永远都在向前看时忠诚地等在那里。
那种笃定地无需争辩的存在。
只是感觉就是感觉,不能选择发生的时刻、发生的地点、发生的人选,好像在天空上挂了朵形状诡异的云,其实天空并不会因此就窄了、丑了,只是支着头这样望上去,看的人自己难以释怀。
或许余家安早就发现这种微妙,说话才老是那种别扭的语调。
也许,问题根本也不是出在余家安身上,根本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欲盖弥彰似地,太过地在意她。
「<!--如果不讨厌的话,为什麽老是像讨厌的表情?-->」
余家安这麽问。
「<!--如果不想人讨厌,又何必老做些讨人厌的事情?-->」
季宥君牛头不对马嘴地打上。
一来一往不相关联的对话彷佛合理似的持续,好像下在注解里的字眼真的不会被查觉那般,有些平常不说的话,就这样毫无节制地猖狂。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的话,我会希望自己是更从容更冷静的姿态。-->」
「<!--如果有那个机会从头来过,我会宁愿自己不是这般冷静从容。-->」
「<!--我最害怕我会是我,正是因为那些我做了会感到後悔的事。-->」
「<!--我比较担心他人看到的我,尽是因为那些我後悔没做的事。-->」
季宥君真难相信,那个说话欠揍的余家安,居然会对自己这样说话。更讶异的,是自己居然对她也不自觉掏心掏肺了起来。
认真的余家安其实不这样令人意外,毕竟每周季宥君都从云端上下载下她努力完整过的档案,说起来,她早就惊讶过女孩用笑闹包装的,那种神情。
好像注解的标签里头,能清楚明白地看见她望着自己,好像余家安那样认真的模样——即便未曾真正见过——是这样写实的、鲜明的在整行黑体字里浮现。
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吧。
错身而过的陌生人,在一眼瞬间能够瞧见彼此,这般轻易地看穿面具下的伪装。
「<!--是不是有天,有些话可以真的说出口,是不是说出口的话,有天能够真的真心诚意?-->」
季宥君主动打上这段话,收了手,感到指尖微微颤抖。
注解像是个完美的藉口,想想有些话,如果只是看了听了就过,或许就跟那些未被定义的标签那般,毫无意义。
要是从没有谁去在意,有些话真可以毫无意义。
即便是真正重要的那些。
「老师,我想我喜欢你。」
季宥君愣住了,没想到余家安这次不搞什麽花样,直白地把话说出口也可以让自己这般惊吓。
什麽…什麽意思?
没有注解标签了吗?
那什麽都不藏了?
她瞪着最後一行文字浮在脸书的视窗里头,对画框还在闪烁。
同事经过时拍了一下她的桌子,季宥君这才猛地意识到案子的提报,慌忙收拾桌面随手登出了电脑就离了位。可恶,被这一闹,根本什麽都抓不住了。季宥君深吸了口气,紊乱的呼吸整也整不平。
案子,提报,工作,客户。
等到两个小时後回到座位上时,余家安早就登出了。
季宥君瞪着闪个没完的对话框,只看见原先那行字下面多了些东西。
「<!--ㄏㄏ开玩笑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心跳骗不了人、失望的感觉亦是
季宥君只知道自己又被她整了一次,因为余家安说了个玩笑话,反倒是自己先承认了某种真实。
她叹了口气,只知道在这陌生而飘忽的情境里头,自己再无法更加笃定。
生气了,肯定生气了。
大概真的是耐不住寂寞的关系,才在Google上搜寻了季宥君的名字,这一搜,搜到了老师的脸书。限定好友观看。
余家安常常会幻想季宥君的某一种神情,很认真的那种,不是特别严肃、也不是特别放松的,但是她全心对着你,无论是在对话、或只是对望时,那种很单纯、很投入的神情。
实际上余家安连看也没看过,这种神情好像只出现在她的幻想里、她幻想的季宥君身上。
瞪着头贴那张有点艺术感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季宥君打扮很清爽、休闲,看起来跟平常上课的模样差距好大,面无表情的越过镜头,静止的样子。
季宥君才不会对自己露出幻想里的神情。因为就连脸书头贴的照片,也会略过自己看向其他地方。
余家安出於某种不甘按下「发送讯息」的按键。
本来其实,只是要要传些不三不四的无聊字眼泄泄愤而已。
转念一想注解标签也用了,反正老师也不会把自己当作一回事,大概隔着萤幕还真有壮胆的作用,又或是因为季宥君连看都没有看,所以自己一时之间得寸进尺的多说了太多。
才打完,余家安就低声暗叫不妙。
季宥君马上已读。然後,回应了自己。
不过,季宥君的回应是在一个注解标签里面。
「<!--我不讨厌上课,也不讨厌琼瑶-->」
然後?话没有说完啊!
「可恶!」
余家安等了三分钟,等不到季宥君更进一步回应,气愤狠拍了一下桌面。
一时间忘了自己是上课中偷用电脑的人,避开同学偷瞄自己的视线,轻咳了几声佯装没事。
低骂,她把笔电往自己身边拉,快速打起字来……
……
那之後,余家安过了生命中煎熬的那五天。
一直到下周上课,她才知道什麽叫「最」煎熬。
「老师有说今天不上课吗?」
黎豫心的line讯息问着。
「什麽?」
上课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余家安还在学校对面的便利商店来回踱步,焦虑的思考到底该不该到教室面对。
「老师到现在还没来啊,很奇怪。」黎豫心告知自己教室的状况,「而且你今天是没有要来是不是?那我要帮你占位子吗?」
「欸…」
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去或不去,两个选项的效力几乎一样强。
「帮我留,我去。」
余家安叹了口气,壮士断腕的气魄回传了讯息。
反正,她对季宥君,一直都只有「出席」可努力,不是吗?
「欸,等等,等等。」
余家安跑进大楼里头,对着就要关上的电梯大喊。
但是电梯门向两边打开後她就後悔了,因为在那电梯里头,除了季宥君之外没别的人。她就在电梯门口愣了快半分钟,里头的人也就按着钮、开着电梯门,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看了半分钟。
教室可在十楼啊!
余家安在心底不断咒骂,但最终莫可奈何的进了电梯。
那是种,很闷、很窒息的氛围。
二楼、三楼、…
感觉好像在秒针走过的每一格都有一股逼人的安静在耳边喧嚣,震耳欲聋的,像要挑起每一根神经,把人凌虐到精神边缘至崩溃。
余家安不敢看季宥君,连用余光偷瞄都害怕。
…四楼、五楼、六楼…
「还真拿注解标签当聊天室用是不是?」
她听见老师开口的时候吓得差点跳起来,脑子解读出这句子里口吻的意味时更是忐忑不安。糟糕,糟糕!要秋後算账了。
「呃,呃,就说…是开玩笑嘛。」
电梯里头这麽闷热,余家安却感觉後颈凉地可以。
…七楼、八楼…
「余家安,我想作为一个老师——尤其是兼课的业师——我实在没有什麽好批评、好建议你的…」
季宥君说着,在她胆敢转头去看她的表情的时候,才发现那神情真的严肃到让人大气都不敢喘。
「…这样子,很好玩是不是?你就都不怕我找你算账?」
「你…你才不会。」
或许,或许某部分的余家安就是盼着她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眼前,所以才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总是聒噪的要引起注意。
好像故意打破了你的窗,为的只是登门道歉那一刻可以多看你一眼;如果刮坏了你的车,可能还会因为能在雨刷下夹上手机号码而暗自窃喜。
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吧。
错身而过的陌生人,因为再无法找到更多的交集,所以不幸的意外也会变成最大的幸运。
…九楼、十楼。
叮,电梯门要开了。
「报仇,我会。」
季宥君收回视线,看也不看自己。
「我会把你当掉。」
余家安心一凛,季宥君听起来太过於认真。
「…这样,我下学期还会再看到你。」
来不及看见季宥君的表情,就看着她步出了敞开的电梯门。
「老师、等等…」
走在前头的季宥君伸手在空中画了个隐形的箭号,没看错那是一个注解标签,余家安抿起嘴憋住一股鲜红的怒气。在往後想起来,只觉得真是可恶至极。
季宥君的神情就好像自己一直幻想过的那般认真,在她转身进了电脑教室之前,余家安确信自己看到她用唇语描了另一句话。
「呵呵,我开玩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