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翘网页课做动画,所以晚上不用帮我占位置哦。」
黎豫心传了讯息,余家安往嘴里塞了口面,放下筷子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回应。
「又翘?再翘下去这不行啊!」
「什麽意思?我今天第一次翘课啊,而且东西真的要做不完了…」黎豫心视窗里的语句满是崩溃的味道,「我今天很希望可以睡满四小时,拜托啦…」
余家安微微叹了口气,送了个贴图结束对话。
会对翘课这麽敏感,也不过因为黎豫心是今天第八个说要翘网页课的人了,这个时间上课实在太不巧——晚上七点半,那是大家应该要吃完饭静下心开始做作业的时刻——卡了堂课在那边,整个晚上几乎都废掉。
因为老师白天要上班,所以上课时间就只能如此不固定,大家也就妥协,反正一堂选修课,想上的人选,不想上的就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过了大半学期,功课开始吃重时,那出席的意愿就不似刚开学时的雄心壮志。
余家安支着头瞪半空的面碗,想着,不知道季宥君看到教室空一半时会不会感觉难过。
她或许不会吧,职场上值得挂心的事情这麽多,晚上这小小兼差的活动她或许半点都不会花心思。
又吸了口面条,余家安失神地瞪着摆在离餐盒有些距离的笔电萤幕上,上头密密麻麻的编码,打了三分之二了,却卡在一个jQuery的下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每周都要交档案给老师看,虽然内嵌的档案会遗失、图片素材到浏览时会显示损毁,不过季宥君说她不到期末不会去预览网页的成型,她目前只是检查大家後台编码有没有下好。
「真的假的?」
余家安想那肯定是说说好听的吧?真要看的话也不会细看的,毕竟coding写下来可有几百条,都是些符码跟代号,那种无法阅读又花眼的东西,怎麽可能逐条检视?
想到季宥君在工作以外还要花时间看这些不成熟又不好看的作业,就感觉隐隐心疼。
第一次看到季宥君在电脑桌前打开软体时就觉得好冲突,这样的女生,怎麽会跑到网页後台写coding?但听到季宥君自我介绍真正的专业的时候,余家安更觉得可惜,明明是优雅文静的模样,却要使用那种夸张接近油腻的腔调,好像生活就是场戏,寻常话语也要讲得像广告台词一样,空洞浮夸。
她明白那是工作需求,是一种生活的磨练,那是涉世未深的无知学生还无法完全参透的领域,余家安大多时候会佩服这样的屈伸,偶尔则希望自己不需要面对这种转变。
说「转变」,是因为她看得出季宥君对生活的妥协,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自己模样。
只是余家安讶异的是,自己三两句话就激出了季宥君小心掩盖过的情绪,没想到台上表演生动活泼,下了讲台却异常压抑,说起来季宥君应该是非常闷骚的那种人吧?
可恨的就是,她只有办法让季宥君讨厌自己。
难道要引起她的注意就只能这种方法?实在是太窝囊了。
「要自己打文章也可以啊!只是…」
余家安懊恼的碎念起来,想到刚开学头几堂课的插曲就觉得不开心,总觉得就是那几步踏了错,搞得後头这样荒谬失序。
她承认她是偷偷喜欢上网页课的老师了。
余家安当初想,学校老师都不见得会记同学名字了,业师当然更不可能,要让她对自己有印象,肯定要放大绝招才好。
那篇琼瑶的故事节录,她可是煞费心思才挖出这麽一段,足够寻常、也足够暗示,但是那堂课後半段她看到季宥君好看的眉紧紧拧在一起,眼里散着一股几乎肃杀的气息,余家安这就知道,她肯定是踩到人家地雷。
结果绝招也没有开多大,但是老师显然对自己没什麽好印象了。
「唉。」
她吃完了手上的面,关了软体,盖上笔电,慢吞吞地朝着网页课的教室前进。
大家翘,她可死不翘。
虽然瞪着萤幕看两个小时的编码有够头痛,但她不会错过季宥君的课。
到头来,她对季宥君,也就只剩下「出席」可努力了,不是吗?
「同学,请到云端上面把你们自己的档案抓下来,上周的档案我已经看过了,替你们稍作修改,现在还回去给大家。同学们会犯的错都很相似,提醒一下…」
季宥君果真无视空荡冷清的教室,径自上起课来。余家安在萤幕後头怔怔望老师说话时的脸庞,总觉得一阵失落。
她还真不在意我们,是不是?
一直到季宥君拉开椅子坐下,消失在电脑後头,余家安才收回视线、慢吞吞地找寻自己的档案。修改了哪里大家会知道吗?难道说同学们拿到档案之後也要逐条检视看哪里是被修改过的?余家安漫不经心的滑动滚轮,「呼」地一声腰杆挺得直,那画面最底端有条灰色的编码。
那可是不属於自己原先网页的内容。
<!--大致上没有问题,相当标准,隔线的部分可以再稍微检查过,有些尺寸跑掉的部分要仔细修正,否则版型会出问题。再检查网页的成型,看编码是不是都下得正确-->
季宥君把评语跟建议都用注解的方式下在网页里头。
通常注解下在网页里头是为了解释语法的意义,方便团队合作的同仁能够轻松地理解。
这东西就仅限於网页的後台,前端的使用者并没有办法看到。假使学生不在意就任由这些字句存在,真正预览网页的时候也不会显现。
余家安狠叹了口气,把自己从反覆检查这两行字的行动里头拖离——她还真以为看着看久了那字句就会带有温度。
「检查就检查啊,了不起。」
余家安闷哼了声,赌气般的把档案拖曳到网路浏览器上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麽,季宥君跟自己讲些老师该讲的话,并没有什麽不妥的。
大概也正是因为真的没什麽不妥的,所以才生气吧。
「图片遗失?不可能啊…」
网页上置中的那张大图是块缺损的白色,连带让整个网页的排版都失序。明明连结的路径都一样,档案也都没有挪移过,怎麽会失连?
余家安关了网页打开放图片的资料夹检查,确认了没有问题才打写网页编码的软体,凑近萤幕来回寻找问题的根源。
虽然是自己打的编码,但要在茫茫字海里找那一个<imgsrc>的标签还真有点令人头昏,余家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基於什麽缘故,接近偏执地找寻,好像那些出过的错只要她努力,就能够一并被找回修正过。
要是努力就能修正就好了。
但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是一开始就不要犯错,後头也没必要花时间探勘错误的源头。
图片会失连,不是因为路径的移动,是名称被修改的缘故。
那个jpg档本来只是打上单纯的「图片1」,这仔细一看,才发现标签里头连结根本不是原来的三个字。
「『对不起』。」
余家安微微张着嘴,不可思议。
季宥君是唯一会碰网页编码档案的人了,即便其他同学无聊来修改了,也不会就恰恰好打上这三个字。
这几乎看得出来一种执着——下注解的字句不见得需要被看见,但修改了图片名称造成网页显示时连结破损的,那就是个必要的动作。
明明这麽细小的插曲,却让余家安感到雀跃。
「作业的过程有什麽问题吗?」
季宥君的声音从後头传来,那声音的距离是这麽近,近得可以细细品味那咬字、那音色,这让余家安惊吓地弹跳。
「有问题吗?」
季宥君反覆询问,那神色没什麽特异,看上去甚至比在教学电脑前要严肃个二、三十倍。
余家安收起混乱的情绪,也想换上正经的口吻,但不知怎麽的,不过是季宥君站在一边对自己问话,却不能自已地感到心绪狂妄地飞扬。
明明板着一张脸,用着难以靠近的距离的神情看人,却让人目不转睛。余家安这一刻搜索枯肠找寻着跟对头那人相抗衡的神情,同时间对自己懊恼,怎麽会让一个人在没意识的时刻对自己有如此影响力?
「没…没有。」
最後她说,支吾地像语言能力没有完整建立那般。
季宥君点了头转身要走,眼看机会趁隙就要逃走。
「老师!」
余家安出声喊了,不确定自己在那瞬间是又感觉像踏错踩了空、还是看到季宥君脸上浮现出强压抑住的惊讶的神情而让人感觉像胜利。季宥君可以让她感觉不确定,让她这个从来就凭着直觉就能活得自在的人感到手足无措。
如果有谁一辈子都遇不到、看不见瓶颈与困难的,那余家安大概很接近这个定义。不是她天才或干练超乎凡人,仅仅不过是因为她的神经粗细可以跟她的性格一样。
屈伸自如。
「没关系的,老师。」
余家安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让嬉笑的语气听起来寻常,她看见季宥君听着自己的言语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情,那个瞬间感到有种默契似的欣慰。
那字句果然是季宥君刻意留给自己的!
比自己年长了大约六岁多,那个年轻业师模样的人,居然摆出了那种像同学之间会有的尴尬神情。
「我…那个,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低开口时的口气居然是愧疚的,但音量低地接近不情愿,余家安瞪大眼,真没料到会是这种回应,「有时候冲动了点,就是会做错事…」
她道歉,不只是文字,是亲口说出来的、有温度的话语。
不过,嚐到了胜利的滋味,就容易食髓知味。
「没有关系,不用这麽愧疚!不小心更动损毁到联结是小事嘛,原谅你啦!」
她说,讲得稀松平常,那一刻季宥君尴尬的神色转为铁青。
季宥君会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插曲、还以为自己只认定那是个批阅时打上的无关的字眼,而她悉心考量过的道歉像被扔在地上的烟蒂头,随意践踏过也不必去在意那般。
「欸,老师,注解标签这样用好像也不是很正规对不对?」
「…不过我也是,一点都不会介意拿编码当聊天室哦!」
余家安搞不清楚自己为什麽要加上这句,明明自己是期望季宥君对自己说些有表情的文字的,但却突然间口是心非的自己否认了起来。
说起来,这种矛盾,跟她对老师的感情,几乎一样冲突。冲突地难以消化、冲突地几乎让人上瘾,明知道不可以,但是连阻止都来不及。
才第二次,她却好像太熟悉季宥君的那种表情。
余家安转头回去看电脑。
透着黑了的萤幕可以看见季宥君转过身的姿态里头带了愠怒,萤幕里看不见色彩,但那神情像泛着愤怒的红。
她动了动滑鼠,让萤幕亮起来,像回到现实。
唉,糟糕,为什麽非得惹她生气不可?
喜欢惹美女生气,这肯定是某种病症。
冲动後余家安开始能嚐到懊恼。
右手握着滑鼠,左手压在键盘的ctrl键上头,姿态静止僵硬地好比大理石雕。余家安,她想着荒谬放肆的情节,明明自己多期待季宥君望向自己的眼睛,却非得要说出这种违心的话语。
好像假设爱恋或许俱有毁灭性,而她还非得要亲身实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