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客串(下)

光圈开F4.5、快门用二十分之一秒比较适合。

我不断在脑中复诵最後一次测光的数据,但却因为我从来摄影都靠直觉调整,这一刻对数字的重视,只显得一切都太过刻意。

像个神经病似的把到手的随便一个思绪来回播送,不断不断地、发疯似的倒带重复,只想洗去沈芝谊那个表情,还有那神情撞击在我心头上那种太过震撼的情绪。

太扯了。

我想着,无意识地举步远离婚宴会场,手指搭在相机上来回转动控制快门长短的转盘,焦躁的态样。对那女人这几年来从来都带有怜悯跟嗤之以鼻的视线,在今天却完完全全蜕变成了另一种异样的感觉…

心动,她居然让我心动。

十年来的邻居、姊姊的国中兼高中同学兼秘密爱慕者…

…对我而言不过是人生过客的人,如今必须要在我深处留下足迹。

我相信人生有各种剧本,光怪陆离的也有、荒谬可笑的也有,那是因为我们是人,所以无从选择的去活这个剧本,看着剧情急转直下、看着情节走入怪诞的歧路,而莫可奈何慌乱无所措其手足。

我不相信「活着」可代表什麽意义、也不相信眼见为凭。一张照片只要转动几个按键,只要调整几个秒格,可以从明媚动人转为黑暗阴沈;一幅画只要掺入几个色调、调配几个明暗,就可以毁坏原先美丽的氛围…事物会在无法察觉的状态下安静地发酵变化,即使想要却控制不得的…

…如同此刻沈芝谊对我来讲越来越无法抹灭的…那个神情。

我距离姊的婚礼越来越远,却意识到尾随着的声响丝毫不减灭。

叩、叩、叩、叩、…

那是高跟鞋鞋跟踩在地面的声响。

我转头时发现,饭店的大门已经被我抛在身後,更後头是入了夜安详而浊蓝的天空,我远离了那混浊的忧郁、远离了那浮华的光亮,却没有抛开在我正後方那淡然而优雅的身影,还有那抹让我看了心痛的神情。

我拿起相机挡住脸,好像眼前的沈芝谊跟这夜色是不容错过的镜头。

「黄俐昕,你说你不会逃避现实,怎麽不过几分钟就在自打嘴巴?」

我没有按快门欲盖弥彰,知道按了也拍不出东西,外头太暗,光圈应该重新调整。但我也没有把相机移开,就这麽挡着脸,挡着我所有的表情。

「洞察力惊人。」我哼了哼小声说着,「给你好棒棒卡一张。」

你知道吗?我从不妄想跟黄俐昀一样对世界这麽宽容。

为什麽什麽事物我都得要接受?

如果面对不了的,那就逃。

我不要当故事的主角,因为剧情必然跟随主角走,有剧情必有结尾之处。

你以为这世道,会有什麽幸福快乐的结局?

「远离人潮,干什麽这麽孤僻呢?」

沈芝谊质问我,向着我走近,但她走出了望远镜头的画面里。镜头的焦点远远放在她肩後的夜色与饭店上头,如此清晰景致,却非我急欲洞悉的。

「我啊,来客串罢了,戏份到了退场领便当,应该的。」

机械贴着脸庞的时间过久,已经有点发热。

「客串什麽?摄影师?我说了,你当摄影师也不该…」

「我得客串演出个假装关心的人。」我冷冷说着。

「你姊姊婚礼啊!这也太冷漠了!」她愤慨惊呼。

可笑的是,她为着黄俐昀不平的语气居然让我有些吃味。

「你不也客串演出了假装祝福的人吗?」

我反唇相讥。

经过许久的沈默,我终於放下相机,发现她看我的神情忧郁阴沉地可怕,到底在我不愿直视的时刻里头,多少神情变化过?

「我演这角色,演了快十年。」沈芝谊承认,转而面色凝重地抬头看我,「你的角色呢?难道你也客串了这麽久?」

这个晚上第一次换我愣住,明明这麽样简单的问句,我居然无法回避、也无法说笑着带过。这语气让我搞不清她想讲些什麽,明明该是冷淡的质问、或是带有反击意味的语汇,听起来竟有这麽点愤慨。

不清楚这语调的方向,我不知道如何去防备。

「你假装关心,假装了多久?」她又重复了一次问句,「我问你,你的体贴、你的细心,有多少真实,又包含多少虚假?」

我呆愣看她,发现那的确是愤怒的神情,这样子具体,好像碰得到愤慨的焰火、感觉得到那股怒意的热度。

为什麽她要生气?

从没有人真的在乎我怎麽想的,我做我客串的角色做了这麽多年、陪衬黄俐昀这麽多年,也没有谁真的去替我想过。

「你从刚才试图安慰我、到婚礼前替我费了这麽多唇舌,都不过是剧情的一部份?」

「…还是都跟你的俏皮话一样,不包含多少真心,不过是一时的娱乐罢了?」

我听着想跑,这问句已经超越我能够负担的界限,有点太过於深入,几乎到我没办法轻松逃避的境界。

沈芝谊好像已经看透我的把戏了,伸手拉住相机的机身,不让我低头假装检视的逃避,另一手扯住相机的背带,把我向着她的方向狠扯,非要逼我给个答案不可。

「我…你…」我开口,却不成句。

「…你…这麽在乎做什麽呢?」

再一次辩驳。

「你的女主角在里头,不需要…在这里跟我耗吧?」

失败了,太失败了。

我自己听得出尾音在颤抖,也听到字句里头透出的醋意。

「黄俐昕…?」而沈芝谊也听出来了。

我害怕,好害怕故事的结尾站着悲剧、好害怕「Happyeverafter」後头还有更多别的事物、害怕掌握不了的人生比逃避错过的风景要伤人的多、…

「在尝试说服我跟你姐告白之前,你就已经逃过太多回了!」沈芝谊恍然大悟,看透我懦弱的人生必须用带刺的言语以及冷漠来包装,「黄俐昕,你这是因噎废食吗?」

「我就逃一步,算一步…」

「你以为客串一辈子就一辈子都不用面对啊?」

你想,活到这个岁数,我已经逃过多少?

「你不会因为怕成像不好,就不去按下快门吧?」

摄影跟人生啊,不可相比拟的。

但我自知在很多人眼里,我已经是失焦的、曝光过度的一片惨白。

「你不想吗?」

沈芝谊在我的沉默里头不断提出问句,「不想做一次主角,好好为自己演出一次?」

「结局呢?要是结局不尽人意,怎麽办?」

我怎麽知道爱情不会变质发酵成别的事物?怎麽知道相伴最後定会厮守一生?我怎麽知道我的她心里确实只有我…?

「…我怎麽知道我深爱的女人不会跟别的男人步入礼堂?」

我尖锐问沈芝谊,发现她不再受到这样的问句影响。

「你不会知道。」沈芝谊说着,而我只敢望着她礼服的领口看,想像着夜风轻轻撩动那裙摆的优雅弧度,「你会看着她跟另一个人结下永生的誓约,而束手无策…」

这语气多麽平静,她轻扯那相机背带,我像个稻草人般,摇晃。

「…但你或许会发现,发现自己花太多时间看着别的方向,没发现有些近在咫尺的美好坚毅的存在着,存在这麽多年,而你只瞧见尖锐冷漠的表象…」

沈芝谊,学着我事不关己的语调,说着。

「…你或许会在转瞬醍醐灌顶的透彻、在电光石火间理解自己的盲目,然後,你或许会在这荒谬而不合时宜的夜里,背离那个你苦恋这麽多年的人…」

「…你或许会扯着她妹妹的相机,在夜色里质问她…」

「…问她愿不愿意,勇敢一次,尝试当你的女主角。」

的确是不合时宜的夜,的确有太多电光石火的瞬间。

我们总以为事物就是肉眼看到的一切,没想过在安静的每秒每瞬,总有些不可能的变化在萌生。

「黄俐昕,我问你…」

沈芝谊说着,又用力扯了下我的相机背带,让我踉跄着向她跌了一步,这距离不超过30公分,已经是好几年来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假设是你,你会不会答应?」

或许、假设、…

客串、假装、…

不够勇敢的人,必须要用到各种包装。

「我想,我会真的关心。」

我说。

沈芝谊听着,笑着。

「做得好,给你好棒棒卡一张。」她说着,学我的语气。

而我哼了声,发现沈芝谊松开紧握在我捧着相机一侧的手时,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失落。

「你去哪?」

我几乎冲动下抓住她收回的手,问着。

「该回去了,出来混了太久。」

但我不想你回到姐的婚礼上,谁说得准会不会看到大美人黄俐昀又旧情复燃?

「我们啊,还要『假装关心』、『假装祝福』的,不是吗?」

沈芝谊转头,背着饭店的光亮,微微笑着看我,即使今夜是好几年来我们第一次完整的对话,但却好像认识太久的熟稔。

「你今天就败给我们姐妹俩就好了。」我学她的语气,说着。

「噢。」

她哼笑了声,看也不看我,转过头向着饭店走,徒留我捧着相机站在夜色中。

「这干黄俐昀屁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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