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谕弦,你快点回来!我…我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我在教室里忙着处理进度落後的维纳斯雕像,到了一点多终於可以翻模,却接到室友大同的电话,语调非常焦躁。
「怎麽了?」我用肩膀夹着手机,手上还在用水调和石膏粉。
「郑颐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脑袋还在消化,努力想理解这句唐突的话。
「她刚刚、刚刚说跟那个路易的朋友…说要去野餐…在大安森林公园…」
路易是秘鲁人,人不太高,长相很端正,但又饱含中南美洲那种野性的气息。郑颐一向喜欢结交外国朋友,即便我们整寝都笑骂她CCR,不过她本人其实并不是花痴女生、也没有非外国人不嫁的那种情怀,单纯就是喜欢扩展交友圈…这一点我一直都无法参透,此刻更是。
「现在一点!半夜的一点!」我失声叫出来,手机差点滑进那锅石膏里头。
「她…她八点出去的,现在还没…谕弦!我要怎麽办啊!郑颐手机都不接…我…我…」大同比往常高了一个八度,语句紧绷在一起接近破音,「我是笨蛋吗…怎麽让她去了啊…啊…怎麽办啊…」
半夜一点的大安森林公园,黑夜与渺无人烟的广大公园…这是多麽糟糕的组合…
我低头看一眼刚调好的石膏粉,知道在半小时之内它们会凝成坚硬的固状,彼时清理会变得非常麻烦。只是在想到路易、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外国朋友,我就感到心头一紧。
虽然我强迫自己在心里想像郑颐用她那一贯阳光俏皮的笑容说:「要你们管喔!」可是我一向悲观的性格又促使我不得不地作最坏的打算。我宁愿是自己多虑地做太多了,也不要佯装没事却在事後後悔当初没有如何如何…
「听我说,我现在出去找人,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系。」我说着,边把用具乱七八糟的塞进包包里头,虽然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不过这节骨眼实在是顾不得泥土、石膏屑跑进包包的问题,「大同,过了两点还找不到人,我们就报警。」
话筒那头传来紧张的尖叫声。
「听到我说的话了。」
我说着一把按掉手机,转身狂奔出教室,跑过黑暗的走廊,感觉着心跳撞击胸口的声响好比大鼓,震得我呼吸都困难。
其实我心里还没个底,究竟大安森林公园这麽大,要怎麽找人?
又,如果发生了什麽事情,那是我有办法处理的吗?
我沿着公园外围跑,让自己的视线可以探进那公园一部份,同时维持着与外头稀落车辆的联系。
路灯原来在夜深了的时候,会看起来像发着橘色的光。
我扯了扯薄外套抵御住黑夜的冷风,突然想到,如果真要发生些什麽事情,还会在离公园外围这麽接近的位置吗?
因为缺乏运动而轻喘着,肺部在抽痛,我伸手在包包里头摸索,摸到上头还带着泥土的餐刀。没想到,这是我全身上下最适合用来防身的用具,而且这把刀还是一把六十元的便宜货,一般在夜市里头吃牛排会看到的刀子。
因为好用,所以几乎人手一把,雕塑课,大部份还是徒手做工的…
我在那人影飘过去时心头一震,随即安抚自己,那的确是个流浪汉,拖着脚步滑行般地前进。
郑颐啊郑颐!拜托你一定没事才好,要是你有个什麽万一…
我会後悔、会好恨我自己,为什麽没有来得及…
那一刻我真的好希望可以看到她阳光的璨笑,那种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总是嘻嘻哈哈的惹毛我的笑脸。这一刻我居然这麽思念。
「江谕弦!」
在我下定决心从十号入口进入公园的当下,便听到这声叫唤,转头看到郑颐手上揣着提袋在对面马路对着我招手。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大概看起来很蠢,外套上还有石膏粉白色的痕迹,手在慌忙间还来不及洗净,混着土色、白色的碎屑,手上握着一把像玩具般的餐刀….
「你怎麽在这里?」
「找你。」我语调简短地说,不打算交代更多故事。
人没事,就好。
我心中有种无法言喻的不满,其实知道她夜里想做些什麽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就是没来由的气愤,觉得郑颐应该对自己的行为多负责一点。
看着她那张坦然的好看笑脸,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秘鲁人,这麽值得贴?」我咕哝着说,感觉心底的火烧得旺。
她微微一震,带着诧异转头看我。
「江谕弦,讲话可以不要这麽冲吗?」
「自己搞清楚状况好不好。」
如果你真的懂得事情可以多严重,你就该明白我的愤怒有多合理。
「…我又没有拜托你来找我,我妈都管不着,你管这麽多干嘛…?」
她忿忿的质问我,郑颐的声音混着晚风,中高的音频听起来格外清脆,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她讲话的声音,「你气什麽气!不用你找我自己也回得了宿舍…」
我安静下来,闭上眼,发现黑暗跟夜空的色调几乎没有分别。
或许就是你这样单纯,才会让我如此着迷於你的笑容。
「那个小女孩,那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当年才要升上小学三年级…」我乾涩的说着,「那年暑假学校的活动中心空无一人,她拿着学务主任给的钥匙,要去教室拿暑假作业…」
「…她遇到一个男生,他问:『你知道毕业典礼的会场在哪吗?』女孩摇头。他又说:『你过来一下。』然後领着女孩进了女厕…」
「谕弦…?」
「他手上拿着一把瑞士刀,那是品牌非常好的瑞士刀,不过刀锋不是这麽锐利,小女孩的爸爸也有几把,在女孩眼中,这刀看起来好像玩具。」
我的语音开始出现分岔。
「『裤子脱下来。』」
那男生是这麽说的。
我记得那音频、记得那迟疑,也记得玩具般的刀子抵在心脏上方慢慢施压,居然还有办法造就疼痛。记得,那种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感受,也记得慌张的惊叫,屈服地摸索起裤头的片段。
「他重复:『裤子脱下来。』然後伸手,掀起小女孩的上衣。」
我闭着眼睛,回忆起小女孩江谕弦失去了纯真的那个暑假。
「她天真以为自己可以想办法支开这恐怖的男生,她抱怨说她想要上厕所…」我感觉到郑颐开始拉扯我的外套,要我不要再说,「男生指着一旁蹲式的马桶,要女孩要尿就在自己面前尿…」
「他伸舌…」
「他叫她张嘴,舔…」
「…他的手指在她身上弄破一个口子,小女孩痛得流血,哭了起来…」
我忘记故事的结尾了。
但我记得创伤,某些更深处的东西被夺走了,小女孩再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这辈子再无法健全。
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要背负着这种肮脏的沉重。我不知道纯洁是什麽,只知道我的躯体那一刻很破败,好像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地践踏、可以随意的摧残。
後来,在几堂健教课後我理解到,当年的男孩对我的不感「兴趣」完全都体现在身理反应上头,但他或许还是带着尝鲜的态度,完成了整个活动。更後来,在我用抽离的角度去回想,才慢慢意识到,当年那恐怖的男生,只比我大不到三岁。
「你妈叫什麽名字?」当年的男生这麽问,我一直到很後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隐晦的威胁。只是在我不这麽明了的时刻,凡是男性的班导师问起我的家庭资讯、问到这一句「你妈妈叫什麽名字?」的时刻,我都会无法抑制地颤抖,没来由的恐惧。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在学校女厕上厕所。
我不喜欢历史电影里面,关於男性对女性污辱侵犯的情节。
我受不了男生开黄腔。
我痛恨男生对女生的不尊重。
凡是任何男性的触碰,都能够使我恶心、想吐。连爸爸都是。
实际上,我对男性没有半点信任感了。
郑颐,如果你懂得事情可以多严重,知道只要一个事件便可以毁掉你的人生、永久地夺去你脸上的笑容、可以在你身上烙下褪不去的污点、可以扭转你的思想,使你再无法拥有常人的思绪…你会知道,我的愤怒有多麽合情合理。
我想要你可以永远都这样笑着。
这样坦然、无所畏惧的笑容,小女孩江谕弦在十年前就失去了这样笑的权利。
「谕弦,对…对不起。」
我听到郑颐好听的声音愧疚对着我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视线模糊,橘与黑在泪光中互相融成一大片。
啊,原来过了十年,跟回忆切割成了陌生人,我仍然没能成功地在心里放下这段回忆吗?我以为我很好,十年来遗忘了记忆的片段,长成了另一个人;我以为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再影响到我,一直到郑颐,郑颐…
「谕弦,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些都是气话,都是气话…」郑颐小声的安抚,拨开我还没洗净却想要抹眼泪的手。
「郑颐,拜托,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因为没有人能够保护你,这种事情,只有你自己…」
小女孩江谕弦,当年离开那间屈辱的女生厕所後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捏着钥匙先到学务处,紧绷着脸还给主任。
她不敢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活在世界上还握有什麽权利,如果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确实拥有…
就好像看着乾涸在底裤上的血迹,那种怵目惊心地使她恐惧而退却的事物,她还是决定一个人容下。
「…这样的事情,你要别人如何替你分担?」我说着,并不带感情,甚至那眼泪不是为着自己流,「郑颐,我无法保护十年前的小女孩…」
可不可以,让十年後的我有能力保护你?
「谕弦…」
她伸手抹我的泪,冰冷的指尖拂过我的脸颊,最後伸手揽我的颈。
郑颐抱住了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呢喃,吐在我耳边的气息跟她的体温一样,让夜风不这麽寒冷。
你真的、真的都知道吗…?
你知道比起十年前的女生厕所,今晚抛下维纳斯雕像狂奔出教室的我,更希望能拥有超能力…
你知道如果路易对你怎麽样,即使只是动了你一根寒毛,我都会把他大卸八块,哪怕我只有手上这把餐刀。
知道你没事,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你知道我十年来为那事件而麻木,一直到这一刻才因你而脆弱,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
郑颐嘴唇贴着我的脸颊,这麽说。
「谕弦,你知道…」
我想着,在这个深夜的街道上,橘与黑是世界的颜色,夜风是不是也带着那混浊浓稠的黑色调?某间雕塑教室会有锅凝成整块的石膏,到了早上就不得不拿工具把它敲掉;某间寝室还有着大同天真的担忧,等着我的电话回去解她的愁。
不再多想,我只是闭上眼去记忆着郑颐混着晚风的中高的语调,还有她的体温,伴着我让一切这麽真实的事物不切实际。
「…你知道,很多事情,你不用一个人担。」
郑颐只是这样紧紧地拥住我,抱地好紧好紧。
「谕弦,我陪你。」
郑颐她的笑容依然这麽纯粹,只是少了那分随性的态度,此刻好温柔的对着我。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十年来,只有这一刻的江谕弦,才真正成长成另一个人。
「你知道…我会陪你的啊!你知道吗?」
知道…
…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