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林宇侬简讯给我,恭喜我以面试第三名的成绩录取。
「谢谢!」我这麽回应着,「要不是前面好几个人放弃了名额,我也不会有这种成绩。」放弃者,也包含了原先第五名的林宇侬,不过在我得到快乐结局的时刻,并不打算再去回首那些不甘的细节。
笃定地握在手中後,还觉得自己先前的多虑好天真好没必要。
上大学後的那一个月,我觉得自己过得生不如死。
生活骤变,充斥着那些在术科考试时期使我不确定的元素,让我时不时地又回到高中——那个对未来渺茫、对自己感到绝望的时刻。
只是这一次我多了许多坚持下去的理由。
当我庆幸起自己经历过面试的过程而志向笃定时,我很快想到那个使我拥有梦想的女人。
那是个荒谬地好比家家酒的约定,却让我这样紧紧咬着不放这麽久。
皮夹里头那张写着她手机号码的纸条好像我笃信的幸运符一般,在我早已背诵烂熟的状况下,还是因为太常捏在手心端详而使得纸张软烂。
这麽多日子,总是与她关联。
我提着画夹在回家路上,这是半年来我第一次又见到那个女人,再一次看到她却出乎了我的预料,几乎要认不得这个人。
指间夹着燃了一半的菸,在公车站牌下像在等待。有烟瘾的她让我有些震惊,想来或许是怀孕跟照顾孩子使得她不得不地戒了菸吧!
腹部平坦的状态果然就如同先前预料的,是极佳的身材比例,虽然孕後女性普遍臀部丰腴圆润,在她身上却不显见这种痕迹。
上身绵白衬衣与灰色的针织外套,穿了条深色贴身牛仔裤,脚下踩着尖头高跟鞋,此刻散发简洁利落地气息,跟那带着女儿的怀孕女人是判若两人。
没有看到小婕。
发生了什麽事了?
「在耍些什麽花样?」
我还考虑着要不要跟她打招呼,便看见她接起手机,语气冷酷而不客气地说着。
「…我想我很有资格感觉不悦,少用这种说教的语气跟我说话。」她在语调里肯定有费上不少功夫,才可以让愤怒的语句显得这麽冷静与理性,只是在下一句话就开始出现了崩坏,尾音上扬微微带有歇斯底里的痕迹,「…我无法负起身为一个母亲的责任?请问孩子流掉了就全都要怪罪在我身上吗?」
流掉了…
「…可不可以扪心自问啊你!你就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是谁对婚姻不够忠诚?是谁对家庭漠不关心的?我半点都不在乎、也不想管你的私生活,想要烂到极点随便你…」
我努力维持着呼吸的顺畅,并且压抑窥探人家隐私的那种焦虑与罪恶。
「…只是小婕…我绝对不会把小婕让给你,不要以为胜券在握了,你这烂人不配当孩子的爸…」
她愤愤挂上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居然就这麽样平息住要爆发的怒气,好厉害的情绪控管。
然後她抬起视线,看到不远处正窥探着的我,或许我的表情能够诉说的太多,她很快就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神情,明白我听见了所有的对话。
「赵承郁。」
我以为她会生气,气我一个路人甲居然窃听她的隐私,没想到她只是用那平静的神情回望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了我的名字。
「呃…」我说着,感到尴尬,「对不起…」
她耸肩,吸了口菸。
我唯一注意到的,居然是她右手指上的空荡,不再有那抹令人痛心的银光。
「不过,」我说着,在语调里头添上乐观,「他听起来真的是很糟糕的人,小婕无论如何都是你的吧?」
记得她望着女儿那深深的、温柔的神情,我不忍去想像把小女儿从她身上硬生生剥夺的模样…
女人苦涩的笑起来,又吸了口菸。
「我曾经患有忧郁症。」她说着,嘲弄的表情,「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妈妈,一个道德缺陷的爸爸,法官会怎麽判我还真没有把握…」
「…不过,以经济基础而言,我倒是明显的输了。」
我忍住不要皱起眉头、露出悲观的神情,即使猜得到结果。
「呵,不需要这种脸。」她说着,对我笑。
显然我隐藏的不够好。
「…我这人没什麽特别的专长,就是善於『认命』。」
所以即使老公对家庭不闻不问、对妻子儿女漠不关心,在外头花天酒地的快活,你还是甘愿挺着大肚子辛苦独立地照顾女儿?
这是何苦呢?
「承郁,你好吗?」
我望着她在逐渐入夜的天色下那幽暗但美丽的脸庞,笃定地点了点头。
她轻轻笑着,「很好,你不悲观了。」
这句话好像一句再见,她踩着优雅的步伐招了台计程车,转眼间就在我眼前消逝成马路一头亮着红色车灯的黄色小点,徒留下还冒着红光的烟蒂在我眼前、路旁。
我跨步,踩熄了微火的细光,望着城市夜色里头,那个拥有这女人身影的一片迷离。
在这辽阔无边的世界里,填斥着平凡如我的人,不知道当中有多少人跟我一样,自怨自艾地以为自己很不幸。
夏蝉的叫声渐弱,大多数的我们也就自顾自地走,谁去在乎那生命的坠落?平凡的人们…命运的洪流里我们都是蝉,其实我们的人生或长或短、我们快乐与否,对世界而言不足为道。
我知道没有黑的世界将没有白、没有嚐过悲伤不会懂得快乐、没有不幸者衬托,这世界将没有天堂。
那些生来注定要臣服於命运的…
…命定的事物无法去扭转,就好像翻开的时刻发现一手烂牌,即使无可奈何也就接受了。
「婆婆,可以给我全部吗?」
我递上大钞,买下全部的玉兰花。
拜托,拜托把这一次我买善行换来的好运统统都给她。
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只是,我请求,拜托让那真正不幸的人、让流落在人潮里的她,可以幸福。
三个月,居然足以使人蜕变。
偶尔在夜里社群网站上,还遇得到一样赶作业不得眠的林宇侬。
「又没睡罗?」在视窗里,居然感觉得到她语带笑意。
「我不敢啊!」我敲着键盘回应,「上一次一直睡到下午一点,没有人叫我⋯」
「那就⋯」林宇侬说着,「只好到教室去,上课慢慢再睡吧!」
引来我哄堂大笑,在夜那寂静的房里显得太热闹了些。
一些夜里我们甚至是共患难的夥伴,隔着萤幕为彼此加油打气,在天明的时刻,还会默契而讽刺的分享彼此窗外的日出。
这是出乎了我意料的情节,就好像那天突然的叫唤声,把一些曾经不切实际的情节又带回了我的生命中,让一切又一次的骤变。
「姊姊,大姊姊…」
上一次我花了时间才认得的,在这一次听到声音的当下赶忙的回过头搜寻。
这年纪的孩子长得特别快的,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看得到身高与五官上的变化。
小婕看起来,跟牵着她小手的母亲有些相似了。
「嗯,对…」她点着头,对女儿怜爱地笑,「是姊姊。」
看来,看来是幸福的结局。
小婕的妈,安静看我,手里攒着一朵刚跟婆婆买下来,还滴着水的小黄花。
「每个月啊,总会有这麽一、两天,婆婆那里会买不到花…」她说着,望我的神情却好像透析了许多,「…总是有人会一次买下全部…」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涨红了脸,也可能我的语句开始不大通顺,又或是她早就猜到是我了,总之我们没有谁把话讲白,却都心知肚明。
「感情这种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她说。
我感觉着什麽无形的东西卡在喉头,使我接近窒息的轻喘起来,说不出话。
太快把我给戳破、太快把话说明白了…
「…我…我…呃…我…」我支吾的想辩解、想隐藏自己的困窘。
任由小婕聒聒噪噪的东扯西扯,她就是在平静中对着我看。然後,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狡黠的笑。
「承郁,我是在说我自己,呵。」
这下子,我脑袋是真的转不过来了。
我一向都不大会表达,此刻只是愣愣瞪着女人对我温和的笑。
「以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妈而言,好像太不自量力了一点。」
「不自量力的…」我望她姣好的面庞,从来就觉得自己很平凡、很平凡、很渺小,「…是我吧。」
她摇头,伸手拉起我的左手,戏谑地把那玉兰花上头的铁丝环套进我无名指指间。
「你呀,赵承郁,你是个卓越的家伙。」
不,我的不凡从来都只因为你视线可及…
摇头,我说,「未来还太远,什麽都说不准的...」
「我说了,我会等你…」
小婕也伸手扯我的左手,「姊姊、姊姊」地叫。
我感觉着无名指上那铁环的坚硬,铁丝有奇怪的弧度,抚触那表面可以感觉金属质朴的质感,简单的事物,莫名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平凡的人,就是适合平凡的幸福。
有天,未来的哪天,谁可以去实践一个扮家家酒似的诺言;哪天,以後的某一天,或许她指间的空我可以填…
「嗯,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