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荒腔走板(上)

季洁把长笛从嘴边挪开的时间点刚刚好的跟陈老师的钢琴伴奏结束一致,她缓缓吸吐,试着平复自己乱了的呼吸。

「腹式呼吸法」,她从一两年前开始学长笛就没有搞清楚正确的换气方式过。季洁不确定是自己先天的缺陷、还是後天的训练不够,常常吹一首长一点、或是音调高一点的曲子,譬如:柴可夫斯基的《中国舞》、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大黄蜂的飞行》,吹完会头晕、站不稳,有时候会有短暂的胸痛。

季洁知道自己不是音乐班的学生、未来也不会尝试考术科进入音乐系,长笛最多再吹个四年、五年,总有一天会因为功课忙、或是有其他兴趣了而被舍弃掉。

这种循环…比比皆是。

「我觉得你呀…嗯,听得出来有在放感情…」陈老师转过头对季洁笑了笑,说着,「不过大声跟小声的部分,没有做得很明显耶!还有断奏,没有跳跃的感觉…」

季洁点了点头,告诫自己可要专心才好。

陈老师的神情明明就很稀松平常,为什麽自己心思老是这样飘忽不定?

实际上陈老师不是她的长笛老师,陈老师甚至不会吹长笛吧!

季洁喜欢在走进这间音乐教室时,看到陈老师用她一贯精力而活泼的语调告诉家长孩子的学习状况,然後带着像大姐姐那样的笑容,拍拍小朋友的背说再见,把学生送出去。

她也喜欢经过上课的教室时,从透明的玻璃窗可以见到陈老师拉着小提琴的专注神情,季洁会为了这点不断地到後头的茶水间装水。当然!当然!除了增加经过的次数,吹长笛本来就喝点水会比较顺嘛!

老实讲,从季洁开始跟陈老师和伴奏开始,就心神不宁好久了。

「你有调音吗?声音一直飘掉呢?」

「哦…那,那不然现在调一下好了。」

「来,吹La…」说着按了钢琴的键,陈老师点了点头,「好,高八度。」然後按了高一个八度的钢琴键。

「哎,偏高呢!」

季洁小心地把笛管向外拉一些才再吹。

陈老师像静止似的,凝眉细听,季洁吹着长笛,但视线聚焦在陈老师那张专注的脸庞上,移也移不开。

「还是有一点点高哦!」

「啊…光听就可以听出来啊…」季洁佩服地说,一边调整着。

「对呀!弦乐器很重视音准,像我上小提琴的学生,常常要花好多时间帮他们调音,不然拉出来的东西实在是…」陈老师说着,还是预防万一地按了钢琴键,确定後转过头往季洁的额上拍,「你啊!一直走音,考试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的调过音才行。」

这样听起来,好像事先调音的工作真的很重要。季洁感觉懊恼,虽然是初学者合乎常理的错误,仍然觉得自己在陈老师面前漏气了。她可是为了每周这麽一次的合奏,每天多练指定曲至少三次。

「好…」

陈老师拍在额上的力道轻轻柔柔的,好像把季洁的理智都拍散了,恍惚间眼前只剩下陈老师那笑容的残影、还有那双温柔但活泼的眼,就这麽正对着自己。

「我们练2B罗!」

季洁回过神时慌乱地点头,赶忙伸手翻谱。

「欸!你放松嘛!还很久才考试不是吗?」陈老师转头看季洁慌忙的模样,边笑着戳了戳季洁的後腰。

「嗯…对呀…」季洁羞怯笑着把课本翻过。

曲子开头她就慌了手脚,连带着的圆滑让一整串的低音都走了调,非常的不完美、救也救不起来,季洁懊恼地放下笛子,让伴奏流畅的琴音整整超越了四小节多。

「我们休息一下好了。」陈老师提议,说着拉了拉季洁的衣服,然後自己往琴椅的边缘挪,让出位置给季洁坐。

啊…离这麽近…

季洁沿着另一侧的边缘坐了上去,小心地在琴椅上维持最大的距离。让那长长的银色笛管躺在大腿上,季洁低头用袖子抹了抹吹嘴的地方,即使是最大距离了,还是让她心浮气躁。

…真的离好近啊…

「季洁,你现在读高中吗?」陈老师带着一抹能让人融化的笑容问。

「嗯…嗯,国二。」

「哦…还是小朋友。」

小朋友?好歹也国二了,怎麽会是小朋友?这让季洁意识到一个好大的问题,她怎麽从来都没有去想过陈老师的年龄?

可能是因为眼前这张脂粉未施的脸上就是没有什麽年龄的负担,好像停留在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新鲜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陈老师总是语调好轻快、好活泼,让人感觉无论什麽年纪的孩子都可以没有鸿沟的互动。

「…你当老师多久了…?」

陈老师低头想没有多久,又笑吟吟抬起头,「小提琴只有五年,钢琴的话,教了七、八年了。」

啊…这样算下来,很可能是接近三十、三十出头了吧?季洁一向对这种年龄的数字没什麽概念,不像同学可以精确地估出历史老师的年纪,总之,她希望自己算错,但千万不要是把陈老师算年轻了的那一种…

这样相差,可能十五岁、快二十岁了。

季洁想着觉得好灰心,自己好像真的是小朋友欸…

「季洁,我每次用小提琴拉到一首歌,马上都会想到你耶!」

「想到我…?」

啊啊…千万不要脸红啊…

季洁低下头去按长笛上的银色圆形小键,看着它牵动其他的按键一同上下跳动。怎麽陈老师一句话也是这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过去,却能拉扯季洁的情绪七上八下的?

「什麽歌?」季洁好奇地问。

陈老师对季洁灿烂一笑,拿起摆在钢琴上头的小提琴,轻松地拉了一小段,季洁听着发出会意的惊呼。

「Emmanuelle!」

「…练习曲里头的,都是些流行名曲改编过来,改成小提琴听起来还蛮优美的…」

长笛的练习曲也有这首歌,季洁记得很清楚,一首她老是弄不懂节拍,每次吹每次被骂的歌。

「有很多附点八分音符、还有三连音…」季洁凭着记忆回想,好想要可以即兴就吹一段给陈老师听,可是就是能力未逮。

「对啦!哎,不过你都吹太快了,听起来太活泼。」陈老师拍了拍季洁浏海覆盖的额头,视线正对季洁那清秀的脸庞,就这麽看着看了半晌,然後淡淡一笑,「呵,你真可爱。」

噢...

季洁紧张的低头乱按长笛键,看那小小的银亮圆盘胡乱跳上跳下。

啊!所以,她上课时在教室里头吹得七零八落的练习曲,其实陈老师都有在听吗?难怪陈老师会说拉到那曲子就想到…搞不好陈老师不止一次想过要提醒自己注意上头标示的MediumBounceTempo…

好糟,是惨不忍睹到产生记忆点了。

季洁想着就羞红了脸,这可真是无可避免的,最丢脸的环节才对。

「来吧,休息够了来吹2B。」

陈老师说着,胳膊往季洁肩上搭,完全是一个逃不掉的近距离。

真的全身的血液像瞬间被抽光一样,季洁那一刻僵直地呆愣住,长笛差点滚下大腿、掉到地上。

啊!陈老师的脸庞就这麽在自己眼前放大,那笑容是早晨的阳光那般,和煦而不烈人的。那薄薄的唇角淡淡的含着笑意,明明轻轻松松的一个神情,却也让季洁像慑了魂似的,那样木讷地猛盯着瞧。

「你看你,真的很紧张。」陈老师收了手说,把小提琴放回钢琴的上头,「我觉得你信心不足哦,老是想太多呢!」

「啊…」

季洁慌忙地站起身,在谱架後头想掩饰自己的焦躁,看着陈老师对自己灿烂地笑。

不知道是她的开朗与宽容明亮辽阔地使人迷失,还是她的温和与体贴柔软细腻地让人无法自制,总之季洁早就什麽都抵抗不了,也早就什麽都不想抵抗。

好像一首走了调的曲子,老是很後来才知道原来音准早就都飘忽了,季洁这才感悟到,原来爱情跟长笛很像,那种异常地、怪调了的旋律,老是演奏的人最後一个感觉到。

季洁想到,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像自己这麽後知後觉了。

小朋友。

吹完2B,走出教室的季洁闷闷不乐地想到这个字眼,老觉得有种怪力打散了她原先还有的情绪,现在总觉得空白,绝望似的空白。

她是小朋友,一个陈老师永远看不上眼的小朋友。

季洁闷闷的拉开笛管,把清洁用的通条塞进里头。

「怎麽样?」季洁的长笛老师就坐在外头椅子上,抬头问一旁擦拭笛管的季洁,「今天特别安静,很糟哦?」

糟透了,季洁想着:我在她心里是nobody,是个过客。

长笛老师的腿上放着一盒长笛,而长笛的主人不发一语的站在一旁。

「李辰,你这个问题是软木塞…」

长笛老师说着抬头看那叫李辰的女孩,对方脸上的面无表情是温和的那一种,纯粹的静谧氛围。果然学音乐的人应该要长这样,有够安静、有够沉稳、有够气质的。季洁看着觉得自卑,而且对方看起来大了自己好像六岁、七岁多,那种时间历练过的成熟,怎麽看都让人羡慕。

「软木塞都黑掉、硬掉,完全失去调音的功能了。」长笛老师说着,「要送修,整个换掉才行。」

「好,送修。」李辰点头。

「稀客耶!」陈老师的声音雀跃的叫着,然後季洁抬头时看到陈老师用小提琴的弓戳李辰的腰,「好久没看到你哦!还有没有乖乖练钢琴?」

「有,偶尔。」

陈老师作势要勒她的颈,「不要命了,『偶尔』!」

「人家不玩音乐,要搞咖啡了。」长笛老师略带戏谑地说,陈老师听着露出失望的表情,不过还是跟李辰要了她咖啡店的名片。

「陈老师来店里,我请你喝咖啡。」

「啊,太好了!」陈老师很开心点头,眼光闪闪发亮的跟长笛老师炫耀,「李辰要请我喝咖啡!」

「她刚刚也这样跟我讲啊!」

被人泼了冷水的陈老师,像糖果被人抢去吃的小孩一样,夸张的哭丧了一张脸。

「李辰只能对我偏心啦!」

陈老师活泼地开着玩笑,用小提琴琴弓作出要锯李辰脖子的动作。

季洁真的难掩此刻的落寞,拭银布来回擦拭,但她一点也没有用心在长笛上头,那个区块早就被擦的无比乾净,正散发着金属银色柔和的光泽。

如果要国中二年级的季洁说,她想成为一个什麽样的人,她会说眼前的李辰几乎跟自己脑中的典范如出一辙。季洁知道自己除了比同年的孩子害羞,也比他们纤细得多,但在大人眼中,常常就不过是个稍微忧郁些的国中生罢了

国中生就是国中生,这个年纪的青少年,个个看起来都是刁钻古怪的。

而站在一旁静静微笑着的李辰,沉稳、内敛地好吸引人,不像自己好像全然的封闭…

她敢说,李辰的长笛肯定吹得很好听、很动人,不像自己…

季洁好想要可以变得跟李辰一样,如果陈老师有可能注意到哪个学生,肯定也是像李辰一样这麽优秀的女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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