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殁影对夏侯玉的了解,确实在心如死灰下,全然无心思再查夏侯晶之死,究竟是否有哪处疑云密布。
他镇日以酒相陪,醉烂失神,人於城中,犹如游魂,不敢回府。
他怕回府,各处可见夏侯晶身影融洽,回忆太过美好,心难承受。
又怕回府,不得不面对夏侯晶已死的事实;他神游世外,嘴里叨念点点梦幻,描绘兄弟二人游遍天下的美好。
这日,沉寂已久的殁影再次出没。
只是这次他并未与夏侯玉有所交集,只替皇甫清派来的帮手追捕那些又刺杀失败的死士;一个个赶进死胡同。
这些死士对城内地理及其熟悉,却又明显不是城内人。
几次追赶都险些让他们逃出生天,若不是还有殁影在屋檐上飞窜干扰,只怕将纵虎归山。
他没想到夏侯玉的处境竟比想像中更为艰难,护卫府的人已全遭穆王府替代,夜晚追捕已松懈,且能明显感受他们想纵虎归山的行径;更可恶的还有几人甚至明摆看见刺客过去,却装作未曾见地,要不是殁影始终藏身暗处,又怎会看见如此惊人的举动。
皇甫清几日无处寻夏侯玉,刺客一事变成他独自查找,焦头烂额。
殁影已在方才悄声与皇甫清几句说明,更加深穆王爷便是主谋一说。
「多谢。」皇甫清抱拳以礼,经过近日,对殁影起了收纳的心思,自然态度也和谐许多。
殁影难得主动,意欲帮助他早日解决麻烦穆王府这个麻烦,他没有道理再防备对方。
此时揪出主谋,他的地位也不会这般岌岌可危,抓不抓殁影,已不重要。
只是皇甫清记忆还在他与夏侯玉打闹一景,心中古怪,但未曾问出口。
事已处理,没在皇甫清身边看见想见之人,殁影也没有停留心思。
几个翻身,殁影漫步众楼,虽是夏季,但夜里还有淡淡春意,偶尔刮起的风依旧带点凉,消散炎炎暑日停留的热度。
此时他极担忧夏侯玉,毕竟小晶能耐他可清楚,如何都不会有所闪失,但夏侯玉难保不会过度哀伤而干了傻事。
黑影在夕阳衬下,高低起落;不见屋瓦响、不见尘埃落,殁影身法灵巧奔走,就欲寻得那抹沧桑。
他跃下一片空地,便察觉身後有人靠近,步伐极为熟悉,便明白是夏侯玉寻上自己。
但为何不唤,单单跟着,殁影内心斟酌。
他欲寻夏侯玉却寻不得,可知夏侯玉实有闪躲意味,此时找上自己,肯定还有後续,只是犹豫是否开口。
那他便等,等到夏侯玉主动唤下自己。
一前一後就这麽拖磨,最後还是殁影耐不下性子猛然回首,本还想以殁影身份出言讥讽,但见夏侯玉容貌之时,胸口遭击那般疼痛,霎时,到口的话,全又落进腹中,化作苦水煎熬自己。
夏侯玉眼眶还红,不知是又悲伤过度,还是彻夜未眠。
几日未有整理,夏侯玉没了以往翩翩,唇边几点胡渣,瞧来更像流浪旅者。
绣有云彩壮丽的丈青长袍染上污秽,又似颓废於泥水中滚动那般,触目斑驳。
见夏侯玉没走,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有闪烁异光,殁影顿时猜不透他内心究竟盘算什麽。
此时两人沉默,宁静的交流彷佛极刑,酷鞭殁影寸缕肌肤,险些要以为自己谋策已然东窗事发。
吞咽唾液压下慌乱:「何事找我?」
在护卫府外,夏侯玉还是保有少许精兵替他办事,清楚猛虎亦难敌雄蚁大军,他当然没让任何人知悉。
他藏身於该处,近日他荒废缉捕刺客,却可闻殁影出手相助,诸多因素、疑惑,让他想询问殁影,究竟是怀抱何种心思。
夏侯玉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口:「……多谢。」乾涩的唇瓣、说出口的话语,在此时对他来说都是压力。
虽然这句感恩没来由头,但依殁影与夏侯玉朝夕相处,隐约可猜是自己近日行径让他感谢:「护卫大人,您近来总与小贼道谢,不怕折了面子?」知道不是假死破局,放下心中悬石,还是往常那股叛逆,挖苦。
「护卫府不再是护卫府,面子、名誉已无关紧要……」在夏侯氏掌权下的护卫府,已变成空名之壳,行径猖狂,更有与穆王府行径如出一辙的荒唐,民众哀声四起,他又怎会不清楚,外头人是怎麽耻笑他夏侯玉如何潦倒。
未想夏侯玉竟是稳妥接下自己挖苦,没有半点反驳心思,殁影顿时找不到话题,只好静静盯着他瞧,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夏侯玉扬手,却又落下、唇启,却又阖上,几次如此,搞得殁影满肚子烦躁:「要说不说随你,但别浪费老子时间。」转身要走。
「等等!」
「如何?」
「……」纠结不长,夏侯玉状似有了决定,神情从苦闷转而半癫半狂:「你可曾听过人死流连忘返,而忘了投胎,变成孤魂野鬼?」
「神鬼怪论,没有根据。」殁影拧眉,无法猜测他此时提出此说目的何在。
「……若是我能让小晶流连、不去投胎,有朝一日便能见上一面,对否?」夏侯玉耐心解释,为之後欲说出口的惊世骇俗做铺陈。
唇边挂笑,笑容让殁影觉得极其陌生,从未看过夏侯玉有过这样一种笑容。
那是打从内心深处的疯狂,一种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坚决。
可,为何看了让他莫名恐慌?
「你这麽做,夏侯晶便会开心麽?」殁影极尽所能强忍慌乱,开口极为小心,怕一个不小心,再把夏侯玉推向更疯狂的境地。
「我想,等小晶见上了我,明白我的用意,自然会理解。」
夏侯玉神色诡谲,内心又开始狂浪奔腾,暗下的打算如此违背天地轮回,但他自私,就算把该说的话全倾吐,也不想放人离魂:「我打算保有小晶屍首,不入土,直到我将所有事情尘埃落定。」
殁影神色瞬间冻结,眼底闪过的惊滔骇浪几乎将他淹没。
「疯了你!」小晶并非真死,不入土,岂不是等着大局破功。
好在夏侯玉所言极其荒唐,殁影神色上的骇然并未让夏侯玉有任何疑惑,而夏侯玉只是告知,并不打算听从他人论言。
「小晶走得太过突然,你我都有许多话未来得及向他明说。」早在他有此打算之时,就明白自己将遭人唾骂千古;但,与来不及诉说的种种痛苦相比,他人唾骂,不过云淡风轻。
「……好你个自私的夏侯玉,宁愿让他成孤魂野鬼,也不放他安稳,任谁都不可能理解你。」虽然骇然,但他内心有一角获得满足;夏侯玉如此在乎夏侯晶……是如此的在乎自己。
「不理解又如何……至少我能向他说明白我很……」语气低落,声渐弱,末语殁影未能听得,但唇瓣几颤清晰入眼。
殁影内心一阵雷鸣,嗡嗡耳际半响不能回神。
天知道殁影内心疯狂咆啸,多想用力摇晃夏侯玉,听他亲口重复。
若他没看错、若他没解读错,是否那句被夏侯玉吞回的话,便是他朝思暮想也不可能得到的那句?
是吗?可是那句?
焦躁情绪染心头,殁影此时很想把後续想得美好,很想抓着夏侯玉,大声告诉他,自己是夏侯晶、夏侯晶其实没死。
但,他做不到。
殁影,你是殁影。
你已全然自由,不再是夏侯晶,夏侯晶必须消失。
若真在乎夏侯玉,那便跳离夏侯晶的身份,将夏侯玉私自占有,让他心里徒剩殁影,再没办法容下任何一人。
内心有话不断这麽告诉自己。
垂眼感受内心告诫,狂乱的冲动瞬间冷静。
殁影明白夏侯玉此时因夏侯晶的死而着魔,说什麽都不可能将夏侯晶这个人自他灵魂中拔除,那麽,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暂且搁下自私,将夏侯玉的理智先导回正轨。
「夏侯玉,人死不能复生,放过小晶也等於放过自己……」
顿时,好似话语就此中断,两人再无交谈,彼此弥漫诡异氛围,都没能继续开口。
迟疑了许久,夏侯玉才主动打破沉默:「殁影。」夏侯玉内心已然坚持,夏侯晶的後事,他绝不妥协,早有其他想法。
眼见殁影一脸担忧,真心关切,夏侯玉想起母亲的狠绝,他心一阵酸涩又坦然,心道他与小晶也算至交,至少盘算要与人明白。
「我只是当你真在乎小晶,仅仅告知,你的一言一行,不会改变我任何决定。」
「不、不!夏侯玉,你不能这麽做……」见夏侯玉信誓旦旦,殁影心慌意乱,揪着夏侯玉领口一阵猛摇,想将他决毅的脸庞摇得破碎;他怕真拖过龟息法那几日後,夏侯玉有了心思,什麽掩障都会破功。
面见殁影神色苍白,夏侯玉冷然:「为何不能?我夏侯府的事情,无需要你一个外人插嘴。」拨开领上那双激动颤抖的手,夏侯玉全然不将反对放在眼中。
他以为,在此时此刻,殁影同他一般如此在乎小晶,定会明了他心中所思,但事实果然不如预料。
话题算是终结,再谈无义,夏侯玉决定先返驻点,处理他所定之事。
是,早在夏侯晶断气後,他便托人去寻不化寒石,为的便是凿成冰棺,将其封存,这疯狂的念头,也不是一两天而生,怎可能殁影几句便会放弃。
「小晶他若知悉,定不会同意你的疯狂念头。」殁影依旧苦口婆心,想劝夏侯玉放弃此念。
夏侯玉此时渐渐厌恶,当殁影一副更理解小晶的姿态与自己交谈时,心中浓浓的忌妒便将他理智盖过。
何以殁影一副了然,他才是最了解小晶的那一个人。
「相较於你不过好友,而我却是见他成人的兄长,我想,我该比你更了解小晶。」冷哼、目寒,夏侯玉见两人话不投机,已不想多论,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夏侯玉,人死本就该归尘土,你如何保有?」
「届时,你自然会明白。」
理智的、替人着想的、过去的那个夏侯玉不在了,如今,就剩一个心系夏侯晶的疯子。
夏侯玉走得乾脆,徒留殁影还有震撼,伴随夜风刮落几许枯黄,殁影咬牙,无奈的悔恨泪水无声滑下。
「为什麽……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他逼得夏侯玉全然失去理智。
是他为了自由牺牲了夏侯玉。
都是他。
因此上天才惩罚他即刻受到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