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错过了
两人交握的手,轻轻
——分开。
半点眷恋不留,他们啊,就这样别过头放开手分头走。
道别之时太过风轻云淡,只要刻意不去回想那一夕缠绵就连他们自己都要以为君子之交莫过於此。
遵礼而行、清淡如水,知己者,再无其他。
是哪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该专注看着的人默默别过了脸,不相干的人反倒是激动莫名,趁着周瑜独自一人时绕到了他身前一脸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对进发前往南郡的调度做最後确认,周瑜仅分了点神应付少年。
「大都督、我……」
「什麽事?」再问一回,心理大概也有个底了。
「我、我看到……」
「嗯?」放下手边杂事,周瑜睇着少年,似笑非笑。
一咬牙,少年知晓自己是决计问不出口的了——他怎能当着周瑜的面,问那任谁都羞於启齿的柳影花阴?——深吸几口气,少年只得说:「大都督,请您莫忘了与故世讨逆将军的情谊,还有吴侯对您的倚重!」他以为周瑜行为不该如此轻率,要是让人传了出,後果岂是只有一世英名尽毁?
周瑜意外少年会说出这种话,真的。他其实想过很多少年会有的反应,偏生就是漏了这一种。看来自己过去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啊。
少年看着周瑜的表情从讶异到自嘲,又带点安心底浅笑,垂眸道:「我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大都督不觉有欠思虑?你们都是男人,并且……」
「不管是我或他都是很明白的。」束高的衣领还瞧得见若隐若现的纵慾痕迹,不知是否昨夜所见实在太过震撼,陆逊只觉今日周瑜处处透出一股魅人慵懒,却奇异底高不可攀。
鵷刍非梧桐不栖。他霎时明白,若非周瑜自身有意,否则要将这熠熠如凤一般的男人拥入怀中绝非任何人可以做到。然而能为周瑜所青睐的,又岂是一般凡夫俗子?
只可惜……偏偏是那个人!一个终究要与之为敌的人!
「大都督不是说过?诸葛亮是敌人啊!」
「我也没想过能让他化敌为友。」喃喃地道,转瞬又是一脸寒漠冷然:「我和他,皆是成大事者。」他说得嘲讽,但,却明白点出徵结所在。
——成大事者,必舍私情。
「就是如此才更不该……!」
「陆逊,你要明白……我和他的事,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够资格说些什麽。」
「可是!!」少年这时还未发现,周瑜唤他的方式,变了。
「这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比什麽都多……或许我与他,就属这一种罢。」
然後他轻轻笑,转身离开。
§
那绝不是一个对於刘备阵营可以会心一笑的消息,可是在听到的瞬间,诸葛亮还是发自内心底笑了。
江陵城,陷落。
他的确是该笑的,即便曹操在乌林吃了个大败仗也还没到全盘溃散的地步,至多是三五年间无力南征。面对这样难缠的敌手,他不是听到周瑜战死沙场的消息就该庆幸,更何况周瑜还打下了荆州险要呢。
只不过……南郡太守这个位子谁不好,偏偏就是给了周瑜呢?
诸葛亮对这发展着实有些头痛,公归公、私归私,但有时他对周瑜真是又爱又恨。理所当然明白荆州重镇边防,驻守在此的必为名将重臣国家栋梁。周瑜……他要是孙权也会认为这个人选是万无一失的安心妥当,但对刘备这方来说可真是千千万万个不理想啊!
好不容易刘备也在荆州取了块地盘,然而周瑜硬是挡在江陵那儿长期囤兵阻碍刘备的发展,这下别说西进益州,光在荆州一地不管他们想发展什麽都绑手缚脚。
「若以借地养兵之名要孙权把江陵让出,也未尝不可。要是我亲自前去,孙权应该不会拒绝吧。」
「此行凶险,恐怕不妥。」就算孙权不会怎麽样,也难保……他无意针对周瑜,只可惜他俩的立场处境逼使他不得不如此想。
「虽非万全之计,不过孙权还得靠联盟的力量来对抗曹操,推想他是不敢把我如何的。」
左思右想,诸葛亮还是以为不好,但刘备说得斩钉截铁他也无奈,「……将军还得多加小心,遇事多与鲁肃商议,千万要提防周瑜一派人居中作梗。」
§
江陵一战结束,荆州大权落在周瑜手上。
陆逊後来对那件事如何反应周瑜没有过问,事实上他也忙得无暇分神去理会(征南将军曹仁并不是可以让他任意轻忽的对手),真要有什麽事的话……早该在他打下江陵城时就会有来自吴侯的命令将他手中的军权削去才对。要论这种明着高昇暗里架空虚悬的伎俩,他一点也不怀疑江东群臣个个都有能为吴侯出谋划策干得极漂亮。
江陵城……打下江陵後巡过一巡,周瑜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饱经战乱的地方风光明媚景色秀丽。按他来看,这儿给人民生凋蔽的印象远比山光水色还强烈许多。
他本无心在当下做赏景赋诗这等风雅之事,偏就有不速之客硬是改了他的预定。虽说如此,但也没那麽让人生厌。
丝毫没有放缓步伐,将诸葛亮丢在距自己几步远的地方迳自走着,道:「刘备不正在京口吗?你不乖乖守在老巢跑来这儿,不怕回去以後物是人非江山改易?」
大清早被封信从府邸里叫出来,还顺道打乱了他今日行程,实在不能怪他态度不怎麽好。
「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来见你呀。」不急着跟上周瑜,他一派悠闲。
「瞒着所有人?」脚步顿止,周瑜半转过身脸上也不知是什麽表情,似是笑着、又像是佯怒多些。
「当然,否则我哪有法子出现在这儿。」诸葛亮说得理所当然,压根儿不觉有何不妥。
「下次别那麽做了,危险。」轻轻叹一口气,「凭你那颗脑袋,想出一两个来见我的理由不是难事吧?」
「这是当然,但我不爱有其他的事横亘在我俩之间呀。」
「什麽时候懂得用甜言蜜语来哄人了?我不是小姑娘,不吃你那一套。」口头上这麽说,周瑜笑了开,任着诸葛亮靠上牵住手。
「谁哄你了?我只是实话实说。」
想是这麽在想,不过他们哪能有多少心思真正专注於谈情说爱?
日前才由京口捎来刘备想借荆州养兵的消息,孙权要他拿个主意,而他也很乾脆的上了封疏给孙权表达自己的意见——将刘备软禁在江东——,孙权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决断,刘备居留京口时间有限,他也没有多少空闲……
「别想太多,公瑾。」按着周瑜的手,诸葛亮轻道:「冲突总是免不了的,只这一天,什麽都别想好麽?」猜测得到周瑜想法,可刘备和孙权都远在京口,无论他们在江陵如何斗智也没可能改变事情发展。是否将人留下——他猜周瑜会建议孙权这样做(鲁肃应是持反对意见的那一方?)——都是孙权的决断,他和周瑜太遥远,助不了刘备也帮不了孙权。
「啊、」经诸葛亮这样一安抚,他感觉自己方才的确是急躁了。孙权要放便放、要留便留,即使他立时赶去京口也不可能改变些什麽。「你说的是,免不了……那我何必去想?」
不再提煞风景的公事,诸葛亮抬眼恰恰见着雪影寒花:「梅开了。」
「又是岁寒……」喃喃,周瑜看着疏影横斜,独一树向春,似雪。(那时那刻,忆起些什麽?)
「如何?」
「我……这样的景……」他闭上眼,不敢再看。「有些像当年我遇着小乔时的景啊。」
二十年了,他还记得那娇美讨喜的娃儿是如何来到他身边,说着天真的童稚语言……到底几年了?多少个千山万径独他一人;多少时间过去,更筹岂知相思无尽?
「公瑾——」诸葛亮稍稍扬起了声,比叹息更像是不舍:「别露出那表情,我看了难过。」他记得自己说过,得如此深情,小乔该一生无悔;偏是她的一生无悔啊,让他看得心痛。
从没想要知道周瑜是爱谁更多,生者与死者不该相比,可这时诸葛亮倒有些妒忌小乔了。
「对不住。」
「不要紧,我只是不爱看你伤心而已。」他笑笑,轻松一摆手,「若公瑾你有意赔罪,就说个几句好听话哄我吧。」
周瑜也笑,有些羞赧有些无奈,半晌不作回应。
「说吧说吧,我等着听。」有几个时候周瑜会露出这种笑,诸葛亮知道对周瑜来说那代表不情愿的意思……但,也只是「不情愿」而已。他喜欢看周瑜这一脸「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带点宠溺,最後终会妥协。
「真像个任性的孩子……」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来不及退开旋即被诸葛亮抱得紧密:「唉呀……」
就算是武将,被人这样大力抱着让周瑜也有些呼吸困难了。可他没推开,反而抬手顺了顺诸葛亮颊边的发:「就算我不说你都懂得的,几句话也那麽爱听?」
「……知道与听到,是不同回事啊。」他微笑敛眸,掩去一丝不自在,一把抓住周瑜触着他的指尖,道:「你的手很冷。」
是因为箭伤旧创?有听闻箭矢上淬了毒,难道是余毒未清?
「露在外头,自然冷了。」轻描淡写带过,自从受伤落马後,不知怎麽的身体就不如以往。休养一阵未见成效,他也就懒得去多加理会。
「先前受过伤,还是少些劳心才是。」诸葛亮不以为周瑜会是个听话的病人,显然周瑜含糊其词是不想听人多唠叨,他只能随口叮咛几句带开话题。
掌心抚到的肌肤比寻常温度低上许淡淡陈述将关怀隐藏地不见痕迹:「身子这麽冷,这时要是记得带上你借我的狐裘就刚好派上用场。」
周瑜自然从善如流接下话:「这麽听来是没带了,要还我麽?」
「……当然,难不成还穿给你这主人看?」
「可我半点也瞧不出你有丝毫欠了人东西没还的愧疚。你啊……真有意思要还?」
「只是一时忘了,公瑾你家财万贯、食邑人客数千,应是不会与我计较这一件不值钱的狐裘吧?」
「不值钱?你还真说得出口!」周瑜好气又好笑,白狐裘这种值个几万钱的珍贵之物,到了诸葛亮口中还真像随手可得的粗布衣裳啊!「要是喜欢,留下便是。」
「我可不是借了东西不还的人」站距周瑜一臂之遥,说疏离太过;说亲昵不及。却可看清他所有细微底情动。
「何时还?」
「明年。」
「真的?」话题谈不上什麽建设性,一来一往倒也轻松惬意,「别夸下海口喔。离『明年』只剩几十天了呢。」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再来。」他俩苦无相见之期,既然如此,不如约定。
几乎立即地周瑜允了,绽出抹淡雅嫣然。(他们的爱情,也许就是这样收场了。)
「那麽,我等你。」他看到他眉眼微弯、浅笑如梦,更如空华流火,光辉一瞬。
——而那一瞬,足够永恒。
周瑜笑着,如是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我等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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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影花阴:男女幽会之处。引申为男女欢爱之事。
鵷刍:出自《庄子‧秋水篇》,为凤的一种。
梅花:基本上在南北朝以前,梅树的果实是当作醋来收成的,虽然汉代文人赏梅,但少咏梅诗(简言之,就是在汉代人眼中,梅花的直接联想比较偏向「吃」和季节的转换。)
岁寒:一年最冷的季节
更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