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天起,編寫編愛吧! — 第十四章

岑峰什麽时候开始意会到对徐作钧产生了爱以外的感觉,应该是从一起经营连绵开始。

「岑岑,今天起你终於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那天,徐作钧这样说。

岑峰想,自己跟作钧真是太不一样的人了,即使是不想做的事情,作钧也可以做得很好,不像自己。

一路走来都是这样,岑峰虽然坚持喜欢的写作题材,却格外在意读者评价,如果有读者批评他的作品,他甚至愿意花大把时间和读者解释他的理念,必要时笔战一番也在所不惜。

徐作钧不然,他愿意尝试各种读者可能会感到有趣的题材,但毫不在意读者评论,身为作者他只负责有头有尾交代一个故事,尽可能让读者准确获得他脑中的情节画面,至於最终读者喜欢或讨厌,他一点也不在意,甚至常说只有最蠢的作者才会去跟读者吵架。

「我说实在话你浪费那些唇舌跟他们解释还不如用来接吻。」徐作钧看着岑峰在网路上和读者一来一往的回覆,相当不以为然。

「他们看不懂我写的意思,我当然要让他们了解啊。」

「拜托,一百个人一百种想法,异中有同就算成功了,看懂你的弦外之音不是读者的责任好吗。」

然後两人又为这无解的问题大吵一架,或说,当时候无解的问题。

直到两人出来开了属於自己的工作室,终於不用再受制於电视台各种不合理的要求,就像徐作钧所言,他终於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但一开始恢复创作,岑峰就发现一件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他连喜欢的事情都做不好了。

这些年间徐作钧一直是他的替身,当他回神过来时,替身演技已经足以取代主角。

准确的说,徐作钧已经强大到超乎他想像,而他用岑峰名字留下的一部部代表作,像一座座永远跨越不了的高山,让岑峰寸步难行。

无论是小说或电视剧,当岑峰想创作时,就发现徐作钧的前作横在前方,他甚至必须模仿那个他为他创造的剧作风格,才能说服大家那是出自同人之手。

影子原本不是应该依附主体而存在吗?但岑峰却反被影子牵制,那是一道怎样也摆脱不了的阴影,让他感觉就要被吞噬。

太困难了,无论怎麽样,也想不出超越前作的作品,不得以,岑峰选择完全不碰触小说及电视剧,绕过那些高山行走,直接朝他们最初的梦想迈进。

岑峰开始尝试写电影剧本,但接连写了几部,都无法顺利找到感兴趣的导演拍片,而理由都一样,剧本很好,但一般人可能看不懂,看不懂就赚不了钱,赔钱生意没人做。

几次失利,岑峰又开始沮丧了,就像几年前他甫以小说家身分出道时一样,因为写不出超越徐作钧参与的那几部前作,写作开始令他痛苦,直到抑郁缠身,最後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些关於忧郁的原因,作钧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麽在他电影剧本陷入死局时,又端来了【罪恶之森】剧本给他呢?

两人吵了半生的问题,岑峰突然很渴望有个答案。

他没多想就把【罪恶之森】递送给之前拒绝过他的导演,结果导演相当感兴趣。

原来这就是答案,最了解市场脉动的人,判了他俩一场胜负。

徐作钧赢了,他为岑峰创造出的写作人格,完全取代了岑峰本人。

「导演,谢谢你的喜爱,但那是我合夥人的作品。」第一次,岑峰心里涌现了想与徐作钧化清界线的念头。

那时他没想到这样的行为之後会让徐作钧被指控抄袭,编剧圈就那麽大,表面平静私下却传得沸沸扬扬,毕竟O视时期岑峰的推理剧就是个铁证。

徐作钧被千夫所指,却从来没对外解释过任何一句,岑峰内心自责之余,竟然有一丝丝不愿承认的快意。

没想到抄袭新闻越炒【罪恶之森】越红,最後票房开出红盘,甚至入围了国际影展。

作钧真的很幸运呐,他就是上天特别眷顾的那种人吧?从小家里环境就好,让他可以无忧无虑开发自己的兴趣,就算出社会後两人一起从零开始,十年过去,他已经又远远把自己甩在身後了。

但话说回头,是谁让作钧可以如期完成梦想的呢?

是岑峰用自己的失能成就了徐作钧的全能,又用十多年如一日的忠诚成全了徐作钧对爱情专一的执念。

想到这里,岑峰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可以非常轻易催毁徐作钧其中一个梦想。

但他也没那麽无聊刻意为了伤害徐作钧外遇,只是忠诚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放在心上反覆提醒自己,很快就会忘记的。

那天岑峰在工作室楼下的咖啡厅工作,室内座无虚席,张昕扬看见他主动打了招呼。

「嘿,介意一起坐吗?」

岑峰花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他,因为他仅是连绵的常设法律顾问,没有每天在工作室出现。

「啊……张律师,你今天有空来啊?」张昕扬很年轻,才刚从研究所毕业没几年,一副涉世未深的高材生模样,自然可亲。

「偶尔还是要来露脸一下,我前阵子简直忙到暗无天日,岑老板在写剧本啊?」张昕扬好奇。

「没办法,工作室人太多了,你不要叫我老板啦,好奇怪。」

「徐哥都说他只是挂名你才是老板啊,岑哥。」张昕扬用一句话就拉进了和岑峰的距离。

可能因为张昕扬和他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那一个下午岑峰就跟他说了许多编剧界不足为外人道的酸甜苦辣,毕竟隔行如隔山,张昕扬完全没看过岑峰的小说跟电视剧,岑峰再也不用听到「我是你的书迷」或「我好喜欢你写的剧」这类话语,而这让他觉得释然,他甚至放松到把正在撰写的电影剧本向他分享。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想,但我真心觉得很棒,电影我也看不少,岑哥的手法相当有大手风范啊,无论如何,我认为你应该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张昕扬眼中的真挚,让岑峰想起他和徐作钧不复存在的青春过往。

吵过的架睡一觉起来就忘记,分离再久牵起手就能想起的温度。

那是没有谁好谁坏,只有休戚与共的纯真岁月。

为什麽那样简单相爱的情怀,在漫长的淬链中反失原味?

当爱情与梦想交织成共犯结构,让人想挣脱却又害怕离开现状就不能存活。

回到十年前的犯罪现场,手上拿着徐作钧模仿他而写的小说,岑峰曾问:

「这挂上你的名字有人会信吗?到底为什麽要这样做?」

「我是觉得,风格统一比较好阅读。」

霎时岑峰懂了,徐作钧觉得他不够好,嫌弃了。

他默然接受了那个邀约,因为他害怕如果跟不上徐作钧的脚步,可能会被抛下。

但现在他终於发现,虽然时间往前走了,而自己,连同他对徐作钧的爱,都被留在过去,没有跟上。

岑峰和徐作钧最後一次好好说话,是在调解完抄袭案件後,张昕扬原本也在场。

张昕扬平常随和亲切,碰触到专业领域态度却强硬到近乎冷酷,从岑峰生日那晚被徐作钧痛打後,他毫不留情反击,仗着法律撑腰及熟稔诉讼程序,对徐作钧穷追猛打。

「十五年又怎样?在法律上你们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张昕扬适才在调解庭的话一针见血,岑峰知道面无表情的徐作钧,内心正在淌血。

徐作钧在调解过程中显得消极被动,岑峰太了解他了,有什麽比和伴侣对簿公堂更让他心痛呢?

也因为太了解,岑峰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步,破坏的不仅是两人深远的关系,更粉碎了徐作钧对爱情的信仰。

徐作钧对於从一而终有着异於常人的执着,这和张昕扬主张开放性关系完全背道而驰。

他选择这样的人做为劈腿对象,无疑狠狠打了徐作钧一个响亮的巴掌。

但即便如此,徐作钧竟然还想挽回他。

「欸……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步出法院,徐作钧上前拉住了他。

岑峰望向张昕扬,交换了个神色。

「车上等你。」张昕扬说。

「你到底怎麽了?为什麽突然变这样?」徐作钧说。

岑峰感到荒唐,两人走了这麽久,徐作钧竟觉得他"突然"变这样。

「有时候我很怀疑你是否爱过我。」岑峰冷冷笑了,笑自己如此不值。

「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吗?我从二十岁至今有一天没有把你放在首位吗?」

好,作钧想谈这个,那就把这些年他们置之不理的脓疮,一并清创吧。

「你知道我为什麽跟你和解吗?」

徐作钧用眼神回答着:「不就是因为你对我还有感情吗?」

「作钧啊,为什麽你总是那麽幸运呢?天生擅长的写作风格就比较受读者欢迎,就算从零开始奋斗,也爬得比我快,为什麽在你面前,我总是那麽失败呢?」

徐作钧惊愕地看着岑峰,完全无以回应。

「你觉得能在剧本里决定主角生死,就能在现实生活中主宰我的人生吗?」

徐作钧眼前的岑峰,此刻像一个陌生人,说着他未曾听过的话语。

「你现在说的人……是我吗?」

「为什麽要自作主张做那种事呢,因为你的自私,我完全失去了自己,你甚至不知道你强大的存在让我多痛苦,我好恨自己永远追不上你,恨自己害怕离开你就无法存活,我更恨造成这一切的你。」

恨?徐作钧想着这个字的意涵,巨大的令他难以消化。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麽要跟你和解吗?因为我知道即使法官也看不出【罪恶之森】是你的作品,而这只是再一次证明你的写作实力,然後,你又赢了。」

徐作钧难以置信,半晌才回神过来。

「我们的感情……」他咽了口气:「是拿来输赢的吗?」

岑峰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作钧,你当然不会有那种想法,因为你一直都是赢的那个人。」

看着发愣的徐作钧,岑峰知道眼前这个天之骄子终於尝到了伤心欲绝的滋味—被自己深爱的人,痛恨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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