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然不信任路言,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
无论是时不时的恍神或说话时的无辜神情,都让他打从心里不喜欢。
明明拥有人人称羡的稳定工作,却毅然决然离职,感觉就相当可疑。
前同事们对路言的评价也让人不安,目中无人、心不在焉,怎麽听都不是个可用之人。
为什麽作哥身边老是有奇怪的人?才走了个岑峰,又来了个路言。
几年前徐作钧开始创作电影剧本时,连绵就不断有传言直指徐作钧抄袭岑峰。
但反正两人本来就是一对,所有人也有默契地对这件事三缄其口。
直到岑峰劈腿了连绵的法律顾问,两人拆夥及公司解散的传闻甚嚣尘上,後来岑峰状告徐作钧抄袭,没多久作哥说要离开了,大家也不得不决定去留。
连绵员工都听徐作钧说过:「这里岑峰说了算,这间工作室是岑峰的,我只是挂名老板。」
也对,连绵不绝的山群,就像岑峰的名字一样。
感情的事也许无人能论断对错,但有无抄袭这件事,即使没有法院做定夺,大家心里也都有底。
只要看过【罪恶之森】剧本,都会认定那是岑峰的作品。
很明显吧?那种推理架构,谜团及诡计的铺陈手法,背後探讨的人性罪恶,跟岑峰在O视时写的推理剧如出一辙。
虽然後来两人和解了,但对於文字工作者来说,抄袭某种程度来说比劈腿更可耻。
有人说岑峰不追究抄袭这件事,以徐作钧离开连绵作为交换。
反正大家也只是想靠写作混口饭吃罢了,就让想离开的人快点离开吧!这样大家才可以装作没事的继续工作。
也许大部分人是这样的想的,但跃然不是。
他不像白白不差这份薪水,可以因为简单的理由做出离职决定。
「我跟峰哥又不熟,我才不要帮他工作咧。」那时白白撇着嘴说。
白白离职也许是因为从作哥那里找到花钱买不到的归属感,而跃然则是想被徐作钧看到。
当年他用一篇自创小说应徵上连绵,里面写得是自身比一般人更不幸的故事,徐作钧看完很快录用了他。
作哥对工作要求很高,私底下上却是个宽容的人,不像对白白他一向当面大骂,总是私下把他找来教示工作的改进方向。
但徐作钧眼中没有他,作哥在工作上可以同时运作十几个剧本案,但在爱情里,他眼里只有岑峰。
不仅如此,他那条躁动的底线比任何人都高,只要稍微雷池,作哥就自动回避。
「蔡跃然,你如果是因为喜欢我所以共进退,我劝你不要,一来我回应不了你,二来你跟我也没前途。」作哥离开那天是这样说的。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怀抱期待,毕竟他才是那个,即使知道作哥做了抄袭那种不可原谅的事情,仍愿意跟随他的人。
但杀青酒会那天,岑峰的话却完全惹恼了他。
「白白,这帮我拿给你们家新人,请他好好考虑一下吧。」酒会散场时,岑峰把纸袋递给白白,又朝自己笑了笑说:
「跃然,我一直觉得你很像年轻的我,还以为最後跟作钧一起的会是你,这样看起来,出现其他让他感动的人了。」
循着岑峰视线,跃然看见路言和徐作钧一前一後走来,与自己视线相交那刻,路言刻意放慢了脚步,和作哥拉开了距离。
好讨厌的人,明明什麽都知道,却装得不经世事,就算是这种人,也配得作哥感动吗?
如果路言是个可信的人也就罢了,偏偏隔天下班时又让他发现路言的小动作。
那晚他折回工作室拿东西,看见背着门正在讲电话的路言,浑然没发现自己。
「岑导,那个剧本我有点兴趣,不知道能不能找你谈谈呢?」
後来他尾随路言,毫不意外的,路言的目的地,正是连绵。
他去找岑峰吗?他们谈了什麽呢?跃然不得而知。
但很显然的,这件事绝对是背着作哥做的,这种人,必须要提高警觉才行。
谁知作哥听完他的转述,反应却异常冷静。
「我知道岑峰想找他演戏啊,然後呢?」
「这样吃里扒外也无所谓吗?」
「你在这行那麽久,看那麽多小朋友为了走红什麽事做不出来,他想演戏不是很正常吗?不想去演才奇怪吧,你是不是吃饱太闲啊?需要我帮你多接几个案子吗?」
为什麽?不管在工作上如何努力不懈,甚至成为作哥最仰仗的写手,但作哥的眼中还是看不见他呢?
看着埋头写着【莫非定律】第一集剧本的路言,跃然突然觉得很愤怒。
在路言出现以前,那原本应该他的工作,那原本应该是他的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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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作钧对跃然那番话的唯一反应出现在几天後的晚上,接完某通电话後。
「你……东西收一收。」徐作钧指着路言。
「啊???我又怎麽了?」
这是要他走路的意思吗?路言不明白又哪里得罪徐作钧了。
「我看你闲得发慌,下班後也没事做到处乱晃,跟我去一趟泰国。」虽然他没资格限制员工的人生规划,但身为雇主,他还是有权做些什麽防止人才外流,比方说,直接让他暂时消失在这个国家。
「泰国?」路言睁大眼。
「跃然,你帮我把【雁行千里】的剧本印给他。」
路言对上跃然冰冷的眼神,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雁行千里】是徐作钧第二部电影原创剧本,以外籍移工在异乡讨生活为主题,拉开了主角与不同时期雇主、离乡背井同乡死党及家乡妻子的故事线,情节血泪交织,结局却意外的温暖。
这部剧本前不久被泰国某制片相中,双方洽谈一阵後,徐作钧获得了优先购买权,经过数月改写,对方总算满意,也找到了有兴趣的当地导演和演员,距离拍成电影只差临门一脚——投资商,因此这次赴泰主要原因是与投资商洽谈细节,如果顺利的话,一并进行勘景工作。
在国际机场候机室,利用登机前的空档,路言看完手上【雁行千里】的剧本又鼻酸了。
「作……作哥……好感人。」路言眼中闪着泪花,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徐作钧,身穿海滩短裤夹脚拖鞋,被路言写的【莫非定律】第一集剧本遮去了大半张脸。
猛然放下剧本,徐作钧脸色难看,嘴角肌肉甚至微微抽搐。
「我上辈子是跟你结下什麽血海深仇,你这辈子要写这种剧本报复我?」
"现在是OO航空飞往曼谷班机登机前广播,请座位在第一区的乘客排队登机"
徐作钧赏了路言一记白眼,脸上写着"等下再跟你算帐"。
「走了啊!还傻在那干嘛?」徐作钧吼。
这是路言第一次出国,可能是所谓新手的好运吧,在办理登机手续时地勤人员惊喜的告知他被抽中免费升级舱等,连带与他同行的徐作钧,都被升级到商务舱。
「我告诉你,这种免费的最贵,到时後航空公司一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连本带利讨回来。」徐作钧把随身行李塞进上方行李架。
路言没理会,反倒看着登机证上自己靠窗的位子犹豫起来。
「作哥,我跟你换,给你坐靠窗看风景。」
徐作钧眯起眼边碎念着"不知道我最讨厌靠窗吗?"边坐了进去。
路言才刚扣好安全带,旁边的人就拿着【莫非定律】剧本准备朝他发难。
「这是怎麽回事?」徐作钧把莫非定律第一集第一稿剧本扔到路言腿上。
作哥怎麽那麽急躁啊?路言看向徐作钧手指着的地方。
△(远景)人群中小小的莫菲,正在过马路
「这……哪里不对吗?」路言小声发问。
徐作钧手指停在(远景)二字敲着。
「镜头!谁说你可以指导镜头了?啊?你没事去指导摄影师干嘛?他们比你专业几百万倍,看到"小小的莫菲"会不知道是远景吗?还有这边……」
△(近景)莫菲坐在公车候车亭,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用手扒疏着及肩的头发,把头靠在候车亭座椅後的玻璃上,右手按着酸痛的左肩
「好了,指导完镜头,现在又开始指导演员了,你只是编剧,你管好自己就好,演员头发长短,要怎麽揣摩,让演员跟导演去操心可以吗?」徐作钧用笔大力把多余的细节删除。
△莫菲急忙打开包包,检查是否有带伞
莫菲:(松了一口气)呼~好险有带伞
水性签字笔停留在括号中的演员提示,随着不断增强的力道,墨色晕染了纸张。
「作……作哥……」路言想跳机了。
徐作钧深呼吸吐气,试图让自己平和下来:
「谢谢你的提醒,但看对白我们都知道莫菲松了一口气,演员提示不是给你这样用的,除非从对白里看不出演员的心理状态,不然那个括号看在演员眼中是在嘲笑他们的智商,你是嫌他们还不够讨厌我们吗?啊?」
「好的好的好的,我马上改,等起飞後我马上开电脑。」
「这里又是一样的问题,犯了喋喋不休的死罪!」
△莫菲看着帮他撑伞的人,不确定是不是高中同班同学汪希律
莫菲:(反问)你是高中跟我同班那个汪希律吗?
路言看着徐作钧大力把这段都画掉,用意外娟秀的字迹写下:
莫菲:汪……汪希律?
好神奇,作哥短短几个字就把他说了一堆的描述表达出来了。
「我告诉你一件残酷的事,导演比你忙很多,你的剧本可能是他早上边大便边看的,希律家的装潢家具、格局采光、穿什麽品牌衣服、睡前听什麽音乐,导演根本不在意,你要做的就是用最少的描述让他了解整个故事,所有删掉不影响剧情的全部给我删掉,把描写场景的工作还给小说家可.以.吗?」
飞机准备起飞,引擎噪音让路言越听越吃力,徐作钧的训话化成一颗颗星球在眼前旋转,他什麽也听不进去了。
「看我干嘛?看着你的剧本好好反省!」徐作钧吼。
作哥未免太气吧!虽说自己写的剧本真的很烂,但气到这样全身发抖,拳头紧收外加额头冒汗,也太夸张了一点,焦虑至此,看起来根本像是……
「作哥,你是不是很害怕坐飞机啊?」路言眨了眨眼。
「什麽?」徐作钧面色狰狞,瞳孔也跟着放大。
「啊……说中了。」
「说中什麽?」
「你怕坐飞机吧?刚刚……确实变了。」
「什麽变了?」
「我问是不是怕坐飞机,你瞬间表情变了。」
两人对望着,在引擎声中用眼波流转进行了场交互诘问,直到稳定升空,徐作钧将笔一甩。
「不看了,剩下你自己看着办。」随即将遮阳板拉下,往旁边倒头就要睡。
「作哥!你不要这样任性,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拜托帮我改,这最後也是要挂你名字出去的。」
「我不要,我要看电影,看什麽好呢?我瞧瞧……好多经典片啊。」徐作钧打开机上萤幕,又戴上耳机,任凭路言再怎麽哀求也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