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飘下的白雪已将京城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进京商队的马匹在大道上留下一串凌乱的马蹄印子,马儿都被冻得吭哧吭哧喷着发白的鼻息。气温低得让人恨不得把自己全身都埋进寒衣里。
沉睡中白瑜被四周的低温冻醒,朦朦胧胧地抬起干涩的眼望向窗户外的天空。
还是寅时。可白瑜已睡意全无,下榻活动僵硬的手脚关节。
然而这种天气对白瑜来说就是一种慢性折磨。他的身体打自出生以来就弱,冬季时必然发作的怪疾可是一年比一年更加难熬,是发作时机或早或晚罢了。
把白瑜养大的师父更是为他的身体操碎了心,四处奔波寻找药方子治白瑜的病。他是个孤儿,师傅说他是在西江一处荒无人烟的山洞中发现还是婴儿的他,而一旁双亲早已过世了。俩夫妇一副画像也没留下,就连\'白榆\'这个名字也是白师傅取的。
白瑜也不是一个拘泥于过去的人,他努力地学书、识字,努力生存着,翼盼能把自己的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非上天或命运的其中一者。
他要当个自强不息的人。
笃笃……
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天窗传来的轻微声响。白瑜把书桌下的木椅移出来,撩起衣袍下摆爬到窗下方的椅子上伸长手臂拉开挡住天窗把手的木条。
一阵冷风从打开的窗迎面而来,随即一抹身影从窗口窜下来,调皮的对着白瑜办了个鬼脸。白瑜被冷风冻得全身一激灵,随即把窗口给掩上。
"你怎么来了?"
"你也不没睡吗?"他收起俏皮的表情,一派轻松地反问白瑜,还在房里跳了两下抖落袍子上的雪,一地的雪融化浸湿了地毯。
白瑜莞尔一笑。顾染在入冬时总会在夜晚寅时前后敲响他卧房内的天窗,只因为他总在这个时辰被身上的疾病给折腾得睡不下去。白瑜又不愿意出门把警觉高的师父从睡梦中惊醒,所以只能独自在房里摸黑走一走、舒展筋骨。
而关于少年夜夜来白家北房天窗上报到的原因,据顾染的说法是:过来听窗外虫鸣的。
这么蹩脚的理由一听就知道是拿来糊弄人的,听虫鸣不是该在午时前听的吗?将军府没有虫吗?里面没有外头总有吧?难道世上真有不透风之墙……不对,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真正的问题是俩男人为什么要非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听虫鸣?
简单来说,顾染这个和他师父一样爱操心的主就是来陪他一起在房里摸黑当瞎子的。
白瑜不敢想象长大以后的顾染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十五岁就这么懂关照别人……吗?
顾染生长在一个军政家族——慕容家里,他从小就开始习武、认字,现在的成就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等来,特别讨慕容将军的欢心。估计成年礼后的几年朝廷中就会多出一位赫名鼎鼎的文武双全的将军,扬名天下了。说来说去他们俩哪里都不像,但都是被收养的孤儿。
这大概就是他们处得这么多年来的唯一一个共同点。
"我要随慕容将军出征了!"顾染脸上满面红光地告诉白瑜这个喜讯。
"那就别拖慕容将军的后腿。"白瑜毫不吝啬地捅出现实的真相,从衣柜里拿出厚棉衣披在顾染身上绑紧系带。作为一个成年礼都未到、别人眼中的小毛孩,要随军出征外地简直就是慕容将军给自家人大开的后门。
"你……!"顾染气炸,扑过来要扯白瑜的脸颊,"我一个人都可以挑军中五个战士了还能拖将军后腿?﹗"脸皮气歪了,凶神恶煞的。
白瑜连忙后退两步避开顾染的手,道:"是是,你是一挑五的高手,我慧眼不识泰山。你几时随慕容将军出征?"转眼间把话头转了一个方向。
顾染停下,"腊月初十。"。
"初十?"白瑜谔然。顾染嘴角上扬,眼中自傲地肯首。
白瑜跑到屏风后拿出师父给他的打狗棒对着顾染的屁股一棒子挥下去。
"哎呦,哟,白瑜,白瑜!你这还有理吗?!"
"你还有脸讲理?!"他气得呼吸一滞,"这是你活该!"
顾染东跑西跳,可卧房空间实在有限,没两下就躲到他榻上,从棉被中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腊月初十,不就是今日吗?这时候不好好休息在乱跑还说不拖后腿?虽然他只是个不懂军中规律的平民,但是至少明白但凡军事便不可儿戏。更何况慕容将军如此重视顾染而他却如此回报,简直辜负了将军的一番苦心!
白瑜一反常态铁了心舞棍啪一声打在他正边上的床板上,顾染掀被跳起来,嚷嚷:"哎哎…别打、别打!"连滚带爬到天窗下一跃便窜出了天窗。
白瑜和顾染同龄,但是顾染功夫好又比他还高上一截,比起需要椅子垫高才能触及窗框的白瑜,顾染要上七尺天窗简直是易如反掌之事。
白瑜叹口气,爬上椅子伸手欲关上窗口时,原以为该走了的顾染突然倒吊着把脑袋伸进窗口,吓得白瑜浑身汗毛一炸,陡然失去重心时被顾染伸手扶了一把。
"我这一趟去估计迎春时节才回的来,"这次顾染神情认真,黑眸子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旧病发作时不要忍着,难受时说出来会好受些。"白瑜柔顺的长发被顾染好似摸小孩一样揉乱,然后窗被顾染顺手关上。
留下白瑜一人愣愣地站在椅子上,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细长的手指抚上凌乱的发丝,垂下的眼帘使眼睫稍稍掩盖那双异常水润眸子,静静的站着。
ⅱ
多几天就进入严冬时期了,白瑜不得不全日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全心对抗体内越发暴涨的寒气。师父也为此劳碌奔波,时不时让他饮下新取得的药方,不过多数对白瑜的怪症都是徒劳无功。
他曾经劝说师父不用大费周章地到处为他求医,以师父憨厚老实的性格,费尽心血千里迢迢请来的尽是满腹心机的\'神医\'和数不尽的\'灵丹妙药\'。
寒气一点一点从脚尖向上侵蚀,侵蚀的速度照自身状况,时快时慢。但是十五年来是越发越严重,起先只会觉得寒冷,慢慢的寒气入侵身体时就像肢体被冻结的刺痛,后来演变成肢体结冰解冻时的剧痛。白瑜只能尽量把体温保持在正常水平上,剩下的只能靠意志力熬过严冬。
煎熬似的过程令他的冷汗湿了衣裳,气孔吹进来的冷风打在他的身上几乎把汗结成冰块。
"瑜儿…你还好吗?"师父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忧心忡忡和…爱莫能助的无力感。"师父,瑜儿还好,今天开始降温了,您快歇息吧。"师父已经一整天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从昨天病发开始就劳劳碌碌地为他将接下来过冬的须用品准备好放在白瑜的卧房内,因为直到病症消退之后他的房间除了出气孔之外的通气处都要避免打开,以免大量冷气进入使情况恶化。
"…瑜儿要撑住,师父定会找到法子帮瑜儿的。"他此时看不见师父的表情,这句听了不下百次的话此刻听起来却莫名心惊。白瑜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
他花了一段时间把身体状态强行调整过来。待疼痛稍稍缓下,他就披上一件棉衣,踏出微暖的房间去寻找师傅。
他太不安了。
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将很快会发生,到时他必定无法挽回任何事情。这种预感已足以让他不能顾忌太多地忍着凛冽寒风带来的刺骨疼痛,投身于户外的冷空气里,从自己的卧房奔向师父常住的正屋去。
可是在靠近师父的书房时,却意外地听见另一把不属于师父的浑厚嗓音……
"白岩绪,我必须提醒你,你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否则后果自负。"白岩绪是师父的全名,白瑜一惊,师父要做什么?
里面沉默了很久,才听见师父开口:"谢大人,您知道我绝对承受不起拖延带来的后果,可是…"
"没有可是。三天,我给你三天,如果三天内我没有收到太子府的账簿,你的徒弟体内的毒也定在这次冬季要了他的命。"语毕,脚步声就向着门口靠近,白瑜连忙躲到屋侧,屏息噤声。
书房门被推开,那名身着一身暗紫袍的男子跨出门槛走了,腿却被另一抹追出来的身影给拖住。师父!白瑜惊得全身一震,险些冲出去把师父扶起来,强行压制住动作的手脚剧烈颤抖起来。
"大人…大人哪!太子府的账簿岂是我一个管账的能动的啊!再…再说八万俩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一下子挪走了我可是会被刑讯的啊!大人…请您开恩,还请您开恩哪!"他眼睁睁地看见心目中敬重的师父跪在雪地上绝望地哀求那个陌生男人,眼眶欲裂。
"哦?"那紫袍男子轻蔑一哼,"这种事情你一连干了十五年,难道连挪走八万俩银子都做不到?"男子甩开腿上的禁锢,大步离开白家院子。
白瑜再也无力撑住自己的身体,脱力坐在雪地上。
师傅到底为了他,做了什么?
原来他身上的,不是病,
是毒?
师徒二人之间相隔不到二十丈,却无法再去注意四周,各怀心事……
顾染出了京城的日子简直忙得脚不沾地,天天为了一个朝廷奸臣使的花招焦头烂额。前些日子又爆出一个千户侯涉及贪污受贿案的消息,慕容将军十分坚持让他查清这个案件不肯轻易罢休,顾染也只能奉命唯谨。
好不容易坚持了一段日子,他终于等来了这次机会——今晚沐贼子会与同党见面进行利益分成,只要将贼子和他的同党当场逮住,这事情就好办多了。可千算万算,他也无法预料到正当他准备领人逮捕沐贼子时,会接到一封内容简骇,却足以让他心绪俱乱的信。
『白瑜留书带着白云出走了。白岩绪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