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的火车站十分拥挤,这拥挤是从各大补习班流动下来的。同一花色的制服团聚在一起,或紧或密的错落在月台上,像发霉器皿上面的群落,虽品种不同但统称霉菌;虽各有各的妈但一眼望去都叫考生。
像沈澈与静深这样身着不同高中制服的小团体相当少见,加上静深过分突出的外表,使得他们特别引人注目。
「你今天意外地有公德心啊。」
对於沈澈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捡起地上的东西这件事,静深用一种惊讶的语气如是评论。
面对静深假装诚心诚意惊讶的表情,沈澈翻了个白眼。
沈澈捡了一封信。横式信封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牛皮纸纯粹的颜色和三个秀气的字:「李静收」,严格地说起来,上面还有他半个鞋印。
沈澈之所以捡起它,是因为他看见了「李静」这两个字。
李、静。他暗恋的对象。
九点二十二分的火车满载各式各样的对话,关於考试的、关於八卦的、关於谁很正谁很帅──至少在他们周遭,不少主题是关於静深。静深对此毫不关心,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澈说话。
「听说你以後就要住我家。」
「我把我家租出去了,我妈这一两年不会回台湾。」沈澈回答。
那座原本空荡孤寂的房子,沈澈交给一对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夫妻去填充生活的声音。(当然,契约不是他签的,但人是他决定的。)他将住进小姨沈青青的房子里,再也不必忍受安静在房子里回荡出来的喧嚣。
静深听了以後,又露出个诚心诚意惊讶的表情,他说:「天啊沈澈!你居然不担心你母亲在国外又有男人来分享她对你的爱。」
沈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瞅了瞅静深,语气平静地说:「沈静深,这里很方便,有铁轨。」
被委婉地催促你可以快去死的静深倒是微微一笑:「我家又脏又乱,够你打扫抒发怨气。」
「那你走路小心点。」沈澈说完後不再面向静深,盯着车窗上恍惚的倒影,捕捉周遭的对话聊以消遣。
一个星期後,沈澈把信交给了李静,被施舍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句甜美的谢谢。
他因禁不住好奇心拆阅了信而知道了另一个会盯着车窗假装看风景、实则将周围对话一字不漏纳入脑袋的人──写信给李静的女孩,李纤。
从信中,沈澈知道李纤她寂寞得快死掉。他偶然地识破李纤的真身,察觉她在星期四晚上会跟他搭同一班车,并乘坐固定的车厢。
沈澈主动向李纤搭话,和这个外表看起来有些木讷阴暗的女孩缔结友谊。
稍稍熟识以後,沈澈对有点儿寡言的李纤说:「你可不可以写信给我?」而李纤真地写了好一些信给他。倒是两人熟稔起来之後,她信写的少了,对沈澈说了比较多的话,在他面前展现出与她外表不符的剔透;她带着灵光乍现的剔透,在应对言语刻薄的静深上更能体现。沈澈永远记得静深是怎麽吃瘪的,所以当他得知李纤收了静深这妖孽时,没有过分惊讶,只觉得有一丁点儿寂寞。庆幸的是,李纤并没有停止写信给他。
李纤的来信让沈澈安心,她让他确信自己被惦记。
※
「……您、您好!」
凤安一手推着门把,一手扶着门边,先是惊诧地看向门外风姿绰约的女性,勉强回过神问好。
沈青青微笑地回了句「早安」,以一种暧昧的目光打量过凤安後,解围似地问:「吃过早餐了吗?我带了些包子豆浆。」并轻轻地碰触凤安的手臂,揽着她进入屋内。
听到声响出来一探究竟的秣行还裸着上身,一看到沈青青原本还纠缠着他的睡意刷地无影无踪,他含糊地说了声:「沈阿姨好!」接着躲回房里。
沈青青拉着凤安在客厅的沙发坐下,递给她一个包子一杯豆浆後,问:「澈澈还没醒吗?」
凤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她接过东西,打开包装纸的手有一些抖,而一个门把转动的声音安了她的心。
这微微窘困情景的始作俑者终於现身。
沈澈一早接到一通电话,睡梦中的他下意识地应声,全然没发现电话另一端是小姨沈青青。门铃响了好几次後,秣行喊了声阿澈,醒的却是凤安,她只好认命地应门。听到沈青青的声音後,沈澈惊醒,一出房门先是坐到沈青青身旁,瞥见对面的凤安後又挪到凤安身边。
沈澈把手搭在凤安腰上,看向沈青青,说:「她是我女朋友,黄凤安。」接着扭头对凤安说:「这是我小姨沈青青。」
「沈阿姨好。」
「凤安你别紧张。」沈青青隔空抛了个包子给沈澈,笑得意味深长:「你们都成年了。小姨跟澈澈他妈妈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凤安被沈青青说得脸微红,慢慢地咬着手上的包子。她是我女朋友,黄凤安。沈澈他说。凤安细细地咀嚼着,她知道一切会被慢慢消化。
沈澈三两下就解决了两颗包子,接过沈青青带给他的一袋东西去房里整理。
沈青青有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凤安回想仅有一面之缘的静深,也只记住他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沈澈家的人,眼珠的颜色不像多数人会呈现偏咖啡色的色调,而是浓极的黑,浓成一方泥淖,一个失足便万劫不复。
沈青青和凤安聊了些沈澈小时後的糗事,因为工作先让沈澈送她下楼,凤安则回到沈澈的房间。
一进房门,凤安就看见书桌上的牛皮纸信封。
她颤抖地手拿起那封信,坐在沈澈的床上。
上面的字迹凤安认得,她曾反覆盯着这个人的字迹度过几个无眠的夜晚;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沈澈的笑容,对着她的跟对着李纤的;想起沈澈的眼睛,对着她的跟对着李纤的;想起沈澈的姿态,对着她的跟对着李纤的信的。
凤安拆开了信,也拆开了她盖上盒子想深埋在心底的那些妒忌。
她为甚麽要嫉妒李纤?李纤不比她美丽,也不比她可人。那为何那次四人聚会中,她会觉得自己是外人?因为她觉得李纤更贴近沈澈的心吗?所以她忌讳沈澈留着李纤的信,偷走了它。
凤安读着信,李纤那曾经让她觉得无病呻吟的口吻现在却暴力了起来,击碎了她心里的盒子;她为甚麽妒忌李纤,以及刚刚沈澈向沈青青介绍自己时、她突地泛起但马上藏在心底的不安──甚麽都无处可藏。
──可是啊,我非常喜欢他,却也有些讨厌他;我努力奔跑,与他拥抱,却觉得他依旧在远方,我不知道他,他不认识我。
沈澈第一次将铁盒的信拿出来时是甚麽表情呢?又是用甚麽表情说着李纤是他一个朋友的呢?他在对他小姨说她是他女朋友的时候是甚麽语气呢?那语气跟在说李纤是他一个朋友相同吗?
她拥抱着他的时候,他真的在这里吗?
凤安深呼了几口气,她花了一番力气把信折起,却怎麽也塞不进信封里。门喀拉地一声打开,停止了凤安的动作。沈澈站在门外,瞅了凤安手中的信一眼,没有走进来。
凤安捏紧了手中的信纸,直直地盯着沈澈。
「你可以不要读李纤的信吗?」
沈澈走到凤安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抱着她,「怎麽了?」
「你不要读李纤的信!」凤安挣脱了沈澈的怀抱,沈澈跌坐在地上,微微仰望着她。她看不清沈澈的脸,她想也许是晨光模糊了他的脸。
「你不要和李纤说话,不要见她,不要和她有来往。」
「……为甚麽?」
沈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蔓延至凤安的耳膜,朦朦胧胧。
「有我难道不够吗?」
沈澈不知道该怎麽去回答。
他忽然想起那个梦。
那个女孩是凤安吗?他不确定。但他确信那女孩不是李纤,李纤她人如其名,身上没长什麽肉,抱起来有些硌人。
他知道自己喜欢凤安,但不知道如何去喜欢她。
「我拿走了李纤写给你的信,你甚麽都没说。许秣行对我的那些小动作,你也甚麽都没说。」凤安睁大双眼,却阻止不了泪水滚落,「沈澈你真的在乎我吗?」
「我在乎你。」
「可是我感觉不到!我只感觉你更在乎李纤……」
「对不起。」沈澈他说。
凤安用手抹掉泪水,站起身来,「我要冷静一下。」
「阿澈,我们先分开吧。」
※
略略老旧的火车嘎拉嘎拉地疾行在凤安陌生的风景里。她的交通工具鲜少是火车,这样不论大站小站皆停靠的区间车还是第一次搭乘。她所认识的文字组成她不熟悉的地名,她只认识目的地是哪里。
若是在过去,凤安一定会选择最有效率的方式抵达目的地,现在她却感谢起区间车这种车种,可以慢一点面对她必须面对的。
离开沈澈租屋後的第三天,凤安收到秣行共进晚餐的邀请。
她赴约了,带着比平时更加精致的妆容与美艳的衣着,用一种完美无缺的笑容问秣行:「你的脚怎麽了。」
「我在宿舍滑到了。」秣行苦着脸回答,「有人疯狂地清扫房子,地板太滑我一个不小心就滑到了。」
不等凤安有所回应,秣行就单刀直入地问:「你和阿澈怎麽了?那家伙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把房子弄乱然後打扫!看到我跌一跤还冷笑了一声!」
「我们分开了。」凤安依旧笑得无暇,完全没有因为接受到沈澈心情不好这个讯息有任何情绪表现。
「分开?这甚麽暧昧的用语?」秣行皱着眉,「你跟沈澈提分手了?」
凤安终於维持不住笑容,立刻反驳秣行。
「我说凤安啊,阿澈在跟你交往的第一个月从没打扫过房子。之後好像是为了节省时间,所以原本三天要拖一次的地改成五天一次。」
秣行他说,他调戏调戏她其实就想逗弄逗弄沈澈,他就看不惯沈澈那副无懈可击的样子。秣行也说,这三天沈澈整个崩坏了,没几个人敢靠近他。秣行还说,他觉得沈澈对她是真心的,她如果想分手就明明白白说出来。
最後,秣行快速地解决食物,慢悠悠地说了句:「不过呢,下礼拜开始就是期末考周了,有什麽事情欧趴再说吧。」接着快速地消失在凤安的视野中。
凤安十分认同秣行的建议,却在等她从水深火热的期末地狱爬回人间时,得知沈澈结束最後一科考试当天就回老家了。
「我想见他。」
凤安向秣行要来了沈澈老家的地址,收拾简单的东西後就出发到火车站。在火车上,她先是睡了一觉,然後细细地为自己上妆,接着开始想沈澈。
笑容。声线。眼睛。体温。
她十分十分地想念他。
他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凤安终於看见了她将会熟悉的站名,因为这里有着沈澈。
旅客如潮水涨潮退潮,凤安在其中浮浮沉沉,只看清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在五颜六色的人影中,凤安只看见剪票口外沈澈那双乌黑的眼睛。
多好。凤安心想。这麽多人里面我第一眼就看见你。
车票被收回。她也将收回沈澈的笑容、声──
「李纤!」
她以为会收回的声线呼唤着这个名字。她以为会收回的眼睛并没有看见她。她以为会收回的体温却给了另外一个人。
「我终於浮上海面,看见波光粼粼、美得不真实的海面,却在赞叹完这些海上浮光的下一秒破裂。」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