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後很常约出来玩,陈锦晴总会在前一天发简讯提醒,吴季璇也会将活动记在手机跟行事历上。陈锦晴也因此认识她哥,起初她哥对他戒心十足,不过现在就像哥们一样,好到连吴季璇都快受不了,幸好陈欣律并不知情。
时间一久,他们之间有个默契,陈锦晴不会请吴季璇别忘了什麽,吴季璇不会请陈锦晴告诉自己该记得什麽。人们总说默契是时光飞逝下的产物,但陈锦晴宁可不要这默契,让时间暂停,这样她就不会忘了他,同时却又希望这美好时光可以继续下去。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快一年了,陈锦晴看着吴季璇一天比一天健忘,有时同个问题、同一句话,她会重复好几次,而且她本人还没察觉,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又能怎样呢?
如同愠火对上海啸般的无力。
这天出门时,天气转凉,让人觉得冬天确实搭上了这座城市。陈锦晴搓着手,并呼着热气,站在校门口等着吴季璇,过了个连假,好久没见到她了,他迫不及待想马上见到她。
不过,他并没有等到她。
待那门课结束,他打了电话给她,响了许久後进了语音信箱,他不放弃,又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於是他打给她哥,响没多久後就接通了,他连问都没问,手机的另一端自动说了吴季璇现在的状况。
陈锦晴挂了手机,「哈......哈哈,她不能来学校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根据她哥所说的,吴季璇的状况非常糟糕,似乎是因为父母给的过多压力,让她病况越来越严重,其实实际原因陈锦晴是知道的,但在他听到的当下便强迫自己忘了它。现在他只想知道为什麽吴季璇要吩咐她哥告诉他别去找她?明明已经是个再也好不了的病了,为什麽不让他趁她还保有一丝自我意识时陪在她身边?就算她忘了他也无所谓,这样他至少还可以挣扎,可以想尽办法让她一次再一次的想起自己!
然而,他真的什麽也做不到了。
在这个月的第一天晴天,陈锦晴无法再陪着她数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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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一年多後的事。
在吴季璇彻底消失在视野後,陈锦晴积极地查了很多关於阿兹海默症的资讯,也会到专门照顾阿兹海默病患的中心担任志工。
今天,陈锦晴一如往常的到中心当志工,不同的是今天的中心特别热闹,女人的责骂声没停过,中间有时还会穿插点男人低哑的声音。
「你这该死的女儿,研究所没毕业就算了,你重考的大学没读完也算了,你竟然还忘了我们是谁!难道我上辈子造了什麽孽吗?居然生出你这种人!丢脸死了!」女人高分贝的声音窜遍各处,让陈锦晴想不注意也难。
陈锦晴从开始服务到现在也遇过了不少病患的家属,但从没碰过会对病患大吼的家属。
「你不知道你哥照顾你花了多少时间吗?你一定不知道你哥为了你到现在还没有固定的工作吧!喔对,我忘了,你什麽都不记得了,幸好我让你哥到美国去考博士证照,要不然不知道又要被你连累多久!不管了,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从门後走出来的是一名手环在胸前,走路声故意放大的女人,和一位摆着一副瞧不起人的脸的男人。陈锦晴很想冲上去海扁他们几拳,阿兹海默病患者也是人,不该被歧视,他们只是记不太得任何事物,但那不代表他们没在努力,他们比任何人还认真的想去记住所有事物,只是没想到得来的全是失去,哪像你们什麽也不懂!
在追上去之前,那位女人小小声的对身旁的男人道:「怎麽办......我是不是凶了一点......」
「确实有凶了一点,你只是不够坦率地去爱她而已。」男人回答。
「可是真的是这样啊,我希望她能做我小时候没做成的事,完成没完成的遗憾,如今她变成这样了,是我害她的,是我、是我啊!我哪有脸再见她!我也哪舍得看到她那副模样啊......」说着说着,声音越是哽咽,可想而之那位女士在满口恶语的背後,也藏着泪水。
「别哭了,等我们工作到一段落,钱够了,工作就能辞了,就能好好疼她了。」
「可是到那时候,她就已经忘了我们了啊!」
「她现在就已经忘了我们了,我们先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尽早赚些钱回来吧。」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陈锦晴责备自己误会了他们,他也再次遇到了家属自己内心的纠结。
「欸,锦晴啊,你就忍忍吧,他们是今天早上刚来的新病患的家属。那位小姐好年轻啊,明明还活不到半生就发生这样的事,而且还有那种家人,他们说是没时间照顾她,我看根本不是吧!她才刚被骂完,你快去看看她需要什麽,她在最靠窗的位置。」年迈的院长拍着他的肩说着,看来院长没听到家属走出门後说的话。
陈锦晴点了头,这一席话让他想到了吴季璇,她也很年轻,今天才二十九岁吧,不知道最近过得好不好,从那天之後就联络不上她哥了。
他进了一个房间,里头有四个床位,前面的床位都是空的,可能到活动室去了,他走向最深处的床位,院长所说的年轻小姐正坐在床边,翻阅着一本素描本。
顿时间,陈锦晴忘了该怎麽呼吸,宛如自己也是名阿兹海默病患者,丧失所有的思考能力。突然的冲击让他感到惊慌,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做什麽。
「吴季璇......」几个字从他口中漏了出来。
心中的千言万语纠结成一团,想说的太多,想问的太多,永远讲不完,所以他只唤了他最忘不了的名字,将一整年的思念寄托在三个字上。
这时那位小姐───吴季璇察觉到他的存在,她连忙把本子阖上,并露出警戒的表情。
不安的想法窜过陈锦晴的脑门,他不禁握紧拳头,指甲都陷进肉里隐隐作痛着,但永远比不上他心碎的痛。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表现的太过於动摇。
她表情柔了些,看似有些疑惑,「你是谁?怎麽跟我画册里的人长这麽像?」一样是又轻又柔的话,如今听来不再动人。
陈锦晴双眼微缩,目光摇曳。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彷佛上帝开了大玩笑,如果可以,陈锦晴希望这真的只是玩笑,等一下吴季璇就会笑笑着说:「你怎麽现在才来?」,并希望映在他黑眸中的全是错觉。
残忍的是,事实不是这样,这全是他的幻想,犹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假。
「你怎麽不说话了?你到底是谁?是我重要的人吗?要不然为什麽这画册中的人全是你?手机相簿里也有叫『锦季在心』的两幅画,其中一张大概是我,而另一张就是你吧,你的名字中有锦吗?你是我非记不可的人吗?」
泪水涔涔,陈锦晴是,吴季璇也是。
别太努力去回想我了,你会更痛苦的。
陈锦晴心中想着,话却梗在喉中,迟迟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也自私地想让吴季璇想起他。
半晌,他开口:「巧合吧?我只是在这里服务的志工。」他说出违背自己,更是伤害她的一句话,但又能怎样呢?如果说实话,只会更伤。
「是吗?对不起......不过太好了,我怕我又忘了什麽重要的事了。」她敛下眼,抹去眼底的哀伤,对着陈锦晴温柔一笑,只是这笑进不了他心中,对他而言甚至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一般人要忘了一个曾住在心底的人要花一辈子的时间,而她只需要一瞬间,不管好的坏的,都无法长存在她脑中。她宁可痛苦地忘不了一个该死的人,也不愿当个空有灵魂的死人。
「我记忆里好像有一位男生,但他长什麽样子我想不起来,只知道他应该叫陈锦晴,因为手机里有这麽一个名字,後头还标注着说,他会陪自己数着无数的晴天,真是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吗?
陈锦晴在心里苦笑着,那明明可以说是让他们之间热络起来的契机。
「三番两次的,脑中会闪过一些残像,我以为我快想起来了,但就算集中思绪去想,我仍想不起......所以我怀疑这画册中画的人就是他,可是、可是!我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那就别想了,现在就由我陪你数晴天就好了。」陈锦晴接着说,中间几乎没有停顿的时间。
「可是我怕我也会忘了你啊!」
这时陈锦晴想起她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陪我数晴天就够了』,於是他开口:「没关系啊,只要『晴』记得你就好了。」
「它要怎麽记得我?」
陈锦晴勾起嘴角,莞尔道:「只要我继续陪你数着『晴』,『他』就不会忘了你。」
吴季璇点了头,也跟着他一起笑。
现在期望时间高明的缝合术能拼补她那些碎裂的记忆已不太可能,但那又怎样?
尽管十月的寒冬联合阿兹海默症,用尽全力想抑制陈锦晴对吴季璇的感情,最终也只是无能为力。当初是吴季璇暖了陈锦晴十月的寒冬,现在该他照亮她的视野了。
在雨後的第一个晴天,是新的开始,虽然对吴季璇而言,这开始很快就会结束,但她相信往後的数个开始,陈锦晴都会陪着她,即使她很快就会忘了她相信过此事。不过,还有陈锦晴在,今後由他记住她的点点滴滴,他永远不会消失,就跟晴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