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之时,我已身处在保健室,我的书包和一张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纸条就这麽放在一旁的桌上。
『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陪你,刚刚看了下,你好像也没有辅导课,我就先帮你把书包拿来了,醒来了可以直接回家哦。梁以沫。』
梁以沫?等等、醒来了可以直接走是表示……
瞬间理解了些什麽,我低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立刻紧张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糟糕、打工迟到了啊啊啊啊──
快速地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果不其然地看见了数通由打工的地方打过来的未接来电。叹了口气,按了回拨键,将话筒放置耳边。
在接通的一瞬间,从话筒的另一端传来的怒吼,令我下意识的将话筒拿远了一些。过了一会儿,待话筒里传来的怒骂渐渐平息以後,我才开口道歉。
「老板对不起,我今天出了点状况没来得及向您请假……扣薪?老板求求您别扣我薪水啊我会补偿今天不足的时数的,拜托您啦老板──」
「谢谢老板!我下次不会再这样了,我现在马上就赶过去。」一边求饶着,我一边拎起书包冲出学校往打工的地方跑去,「好的老板,那我先挂罗!」
挂掉电话以後我更加全力地冲刺着,赶到了打工的地方。
那是一间离学校很近的、名为『恋雪』的咖啡厅,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人很好,总是相当照顾我。虽然总嚷着要扣我薪水,但其实到现在也没真的扣过。
「老板抱歉我……」冲到後台换好衣服後,我遇见了老板,急忙地想要道歉,但她却皱起眉,打断了我的话。
「翎雪,你脸色很苍白,应该在家好好休息才对吧?」似乎有些生气,她斥责着我,「反正都迟到了,乾脆请假就好啦?你认识我多久了?我又不是真那麽不通情理的人,说要扣你薪水到现在我有扣过吗?」
「老板我没问……」想要出言解释,却什麽也来不及说话,就被老板所打断。
「问题可大了吧?你脸上的伤怎麽回事?难道又来了?」她抬手抚过我脸上的擦伤,眼神凌厉的凝视着我,「不是说上了高中就结束了吗?难道你是在骗我?」
「不是的!」急忙地想要解释,但话到嘴边,我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只是我……」
挑起了眉,带着些许怒气,她淡淡地问着,「只是你?」
然而我却只能保持沉默,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我的愚蠢说出口。差点都忘了呢,或许这世界会关心我的人,至少还有老板吧?
尽管面对她的关心我什麽都说不出来,却还是很感谢这世界至少还有她的存在呢。
「……算了。」在沉默了良久以後,她叹了口气,「你回家休息吧,今天用不着你。」
「可是老板──」明明今天也没有别人来帮忙呀?
睨了我一眼,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我不会扣你薪水的,放心好吗。」
不是那个问题啊。即使是平日,咖啡厅里也总是充满着客人,没有预约的话都不一定有位置呀。今天也没找别人来帮手,外场就只剩老板跟另个同事怎麽忙得过来呀……
「你现在这状况也帮不上什麽忙吧?」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体力明显到了极限,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怎麽了,至少听我的话滚回家好好休息。」
话一说完,老板便离开休息室,跑去前面帮忙了。
果然是个麻烦啊我,什麽忙都帮不上就算了,还总是令人担心,造成别人的困扰。
把咖啡店的制服脱下,换回学校的制服,我背起书包,走出休息室,在经过柜台时向忙碌中的老板挥手示意,老板仅是对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便继续忙了起来。
走出咖啡厅,我茫然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麽办。如果这种时候回家的话,一定会遇见阿姨吧?到时候我又该怎麽跟她解释我身上的伤口,以及我今天为什麽没有打工呢?
不行,现在还不能回家。
结果我最後还是折返回到咖啡厅。
「哎你怎麽回来了?」在瞥见我踏进咖啡厅的瞬间,老板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心。
「我、那个,呃、」吞吞吐吐了半天,为了不被老板赶走,最後仍是实话实说了,「现在回去大概会遇到我阿姨……」
叹了口气,有些无语的看着我,「那你去後面休息吧,咖啡厅关了我再带你回家,有什麽作业或书要念的话也行,但别念过头,休息最重要。」
「谢谢老板。」笑着向老板道了谢,我冲到後台,躺在长椅上,阖上了双眼。
今天真是令人疲倦的日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如此。临近段考,为了考好,但同时却也要打工,身体已经有些无法负荷了。
本来想着能够撑过去的,从国二开始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却也没想到会再次遇见霸凌。明明在国中的时候也遭受霸凌,再怎麽辛苦也能坚持下去的,今天却因为这样而倒下了呢。果然、是这半年过得太安逸了吧?
尽管我仍旧想要装作无所谓,但老板却揭穿了我的伪装,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呢。老板总是这样,即使嘴上不饶人,总是凶巴巴的令人害怕,但却始终如一地把一切都看得那麽清楚。
朦胧之中,我感觉到了有人轻柔地替我盖上毯子,大概是老板吧?这个世界上,会对我这麽好的,也只剩老板了……
「老板……」
「怎麽了?」听见我呓语般的呼唤,她拉了张椅子,坐到了我的身旁,「想说些什麽了吗?」
我始终没有睁开眼看向老板,只是阖着眼,放松地躺着。但我却知道,此刻的老板一定是用着那温柔到有些可怕眼神凝睇着我吧。
「今天来了个转学生,好奇怪的,明明……」可能是因为累了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擅自把这一切当作是个梦境,不知不觉间,我竟把早些时候说不出口的,关於今天的一切都如实倾诉。
老板一定会笑我蠢的吧?
「你果然又做蠢事了。」隐隐地似乎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睁开眼,却看见她露出无奈的笑,「不过,如果不做蠢事就不像你了。」
「你这几天……」有些欲言又止,老板露出略为犹豫地神情,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口。
我知道,老板这样是为了我着想。清楚知道我的自尊心有多麽的高,为了不让我难受、而踌躇着不知是否该说出口。浅浅笑了下,有人这样替自己担心,感觉真好呢。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她,「如果是要我请假不去上课,或是暂时别来上班,好好休息的话就免了。」
如果不去学校的话,那接下来将会变成梁以沫的专属地狱,如此一来,我今天所受的伤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但我却也不能不来老板这里。
我知道就算我接下来请好长一段时间的假,老板也不会辞掉我,也不可能不给我薪水,如此一来等於是白花了钱在养我。
我不能这样的。
「你别逞强,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员工在店里倒下。」点了点头,但她的神情却变得有些严肃,「到时候说我是虐待员工的老板,害我这咖啡厅名声坏了,我第一个找你算帐。」
「我明白的老板。」笑着地回应了她,尽管仍有些疲惫,但休息了那麽些时间,又有老板这样温暖的心意,体力也在不知不觉恢复了不少。
「好了你,再睡一下吧,快结束了。」对我笑了笑,她起身,「翎雪,你应该知道,在我眼中,你们、尤其是你,都是我相当重视的孩子,所以有任何问题,任何状况,都不要瞒着我,明白吗?」
轻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而她再次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清楚老板究竟对我们有多麽温柔,究竟是多麽用心在呵护每一个来到这里工作的人们。
但,我必须学会倚靠自己独自往前走。我已经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即使痛苦无比也要往前走下去的日子了。
要这样的我学会依赖,似乎,是不可能的吧?
啊啊、有点睡不着了呢。不知不觉地想了好多、好多事情,导致最後反而无法入眠。於是我坐起身来,从书包里拿出令人感到厌烦的课本读了起来。
即使我本身并不是太喜欢念书的人,但为了拿到奖学金,我也只能卯足了劲去念。
专注下来,我拿出笔记本和铅笔盒,开始进入读书状态。
不知道念了多久,在我困扰地面对着难解的数学习题时,老板靠了过来,手指上令我困扰的部分开始解释,「这里应该要这样,然後再把那个移过来,对,要用这个公式……」
一听见老板的解说,瞬间豁然开朗的我顺利地把习题算出来了。
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老板,「老板,这你也会?」
「怎麽?我不能会呀?」翻了个白眼,她瞪了我一眼,「快收一收,如果还有不会的晚点网上敲我,我再教你。现在,先快点收拾,我要送你回家,不准拒绝。」
「只是有点意外老板会写那种题目。」无视了老板那彷佛要杀了我的眼光,我睁大眼睛,装作无辜地看着老板。毕竟那题目被归类在难题的范畴啊,而老板已经距离高中生涯这麽久了,竟然还解得出来?
突然间,我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老板的背景跟来历。算了,那不是眼下的我该担心的问题,以後有时间再问问吧。
打了个呵欠,我阖上书本,开始收拾满桌的笔记和课本还有文具。即使有些不愿让老板送我回家,但老板今天都顺着我的性子,又让我好好休息了一回,现在她表明了不准拒绝,我又怎麽能拒绝呢?
无论如何,我都欠老板太多了。
我静静地穿上外套,背起书包,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老板把门窗锁上,最後在老板眼神的示意下跟上老板的步伐,上了老板的车。
「老板,你就住在咖啡厅这里吧?」在老板发车前,我试着婉转的表达我的立场,「我其实可……」
「闭嘴。」说着话的同时,老板便踩了油门,将车开上了道路。
於是直到她将车子停在我的家门口时,我们都没再说半句话。
「这几天我都会载你回来。」在我下车以後,老板摇下车窗对我挥了挥手,「你就乖乖接受吧,掰掰。」
看着老板将车回转,走上我们来时的路,我轻叹了口气,但唇角却不自觉地溢满了笑容。
被强迫送回家的困扰,真的、很幸福呢。
进了房间以後,我将书包甩在一旁,拿了睡衣走进浴间,迅速洗了个澡出来躺在床上,想到明天还要再去学校就感到有些烦躁。
今天只不过是因为幸运罢了,运气好在霸凌开始得晚、好在某人不懂事找了老师过来、好在我累倒了而有人悉心照料。但我知道,从明天开始,连运气都将不存在。
即使再次累倒,也只会被他们用粗暴的方式唤醒吧。
在学校,我将失去所有的休息时间,失去任何庇护,只能凭藉毅力忍过一天又一天,直到毕业之日──
梁以沫日後大概也交不到朋友了吧?惹到陈语璇的人,就算不被他们欺负,却也没人敢再接近了。思及至此,我想起了梁以沫那带着悲伤的温柔笑容。
那究竟是为了什麽而流露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想她今日的各种举动,我觉得她有些奇怪的地方,但若要我详细叙述,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始终觉得,她今天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故人?
她眼里流溢而出的丰沛情感与不舍,以及那之中所带有的怀念,绝对不可能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会出现的表情。
而我是否又在哪里见过她呢──
不可能的吧?那样特殊的孩子,如果见过面一定忘不了的,就算没办法记得她的脸,但她的发色和双眸是如此特别,若是认识,总该有点印象的吧?
算了,别再想了,剩下的事,明天再说吧……
昨晚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具体内容是什麽我已说不上来,但梦中残留的情绪却令我在醒来之後感到心里有股没来由的怀念。
我只记得有那麽一个纯净中透着孤寂的声音,始终不停地在脑中回荡着,以着令人心疼的语气,包容地说着──
『我会等你的,你一定要回来哦。』
那究……
「还不错嘛,还有心思发呆呢。」刚走进教室,便有一个板擦从我的面前砸了过来,「早安呀,向翎雪,喜欢我给你的早安礼吗?」
果然开始了啊。
「你他妈真的很幼稚,」从地上拿起板擦,我往教室内走,朝她丢了回去,「还有,你真是有够了无新意的,就不能来点新招吗?」
板擦直直地砸中了她的脸,我看见她笑着的面容瞬间扭曲的不像话,勾起一抹无辜的笑容,假意关心的询问着:「啊,抱歉,我手滑了,你没事吧?陈语璇同学。」
明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会让我的未来变得更加难过,但我就是无法咽下这口气呢。
我早已经习惯了以着强硬的姿态面对任何人的伤害,低头?我想,那从来不会是我的选择。我不可能对眼前发生的伤害忍气吞声,却也不可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伤害毫不反抗。
哪怕因着我的强硬,我所要面对的会是更加严苛的环境,我也不会轻易低下头。
「梁以沫?」陈语璇气得冲上前来要甩我巴掌,谁知道转学生却在此时出现在我们之间,替我挡下了一掌。
「你们俩这是怎样啊?不觉得好笑吗?」陈语璇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画面,「你昨天帮她挡,今天换她帮你挡?」
「你在做什麽?」推开梁以沫,我冲着她发怒,「都已经这样了你出来做什麽?你以为如果是你在这个位置,你可以坚持多久?」
即使知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只会让陈语璇还有其他人笑话,但我却无法再顾及那麽多了。我拚上自己救下的人,为什麽还要自己出来找罪受?
面对我的怒气,她只是露出害怕不解的神情看着我,仍旧未发一语。
「咳咳,两位要起内哄还请晚点呀,我现在得先算算你把我的脸弄脏的债呀。」陈语璇轻咳了几声,笑着看向我,但笑容却没有丝毫温度,「跪下!」
「你当我会……」正想反驳时,却看见了被抓出来的、露出恐惧神情的刘玥。
「这是你国中救下的孩子吧?我想你应该跟她比较好?」哈哈大笑着,「毕竟国中时期你们都一样没有朋友呢,而且这孩子也比转学生胆小多了,怕我们怕得要死呢。」
「那麽,你跪还是不跪?」她再次发出了命令,「再不听话,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情呢?」
我缓缓地跪了下来。
即使最初只是因为帮助刘玥而开始有那麽点交集,但到了最後,或许是因为同样都没有朋友,而我也能替她挡下伤害,我们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朋友……应该可以算得上朋友吧?
我受到伤害时,尽管她自始至终只敢旁观,不敢上前替我反抗,但对我来说这样正好。至少我不用再看见自己亲近的人受伤害。
她总是在事後不断地对我道歉,为我清理伤口。
这样的她,我保护了三年,她也终於获得平静,但我没有想到,为了一个转学生,竟然连她也被牵扯进来。
陈语璇明明就答应过的,只要我接下伤害,她就不会再伤害小玥……
我不能让小玥受到伤害、无论如何都不行,这是我答应过她的。
「这样才对嘛。」她弯下腰,抬起我的脸,将自己的脸与我贴近,「跟你说唷,我最喜欢驯养凶狠的野狗了,就算为此要稍微违背我的原则也无所谓。」
「现在只是个开始。」伴随着上课钟声响起,她冷笑道,在我的颊上轻轻地拍了几下,「那麽,中场休息时间,你就做好准备,等着接受你的傲慢所带来的痛楚吧。」
话音一落,她指使众人放开小玥,各自散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而我也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缓缓地起身,回到座位。
当我的视线对上小玥之时,她却只是迅速的将头撇开。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将失去小玥这个朋友。就算她不这麽做,我也会主动放弃她。
因为我的冲动,我的倔强,令好不容易得到平静的她,又再次受到伤害。即使难受的快要落泪,我却也仅是沉默地回到座位,假装没有看见她刻意拉开的距离。
啊啊、向翎雪,你为什麽要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转学生把自己搞的这麽狼狈呢?
将视线转移到梁以沫的身上,我却发现她也在盯着我看。为什麽要看我?迅速将视线移到甫进教室的老师身上,我不再看她,但却无法抑制脑袋的思考。
梁以沫啊,你到底在想什麽?
你啊、是否会对因你而起的局面感到愧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