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渡人 — 引渡人

「尽管我的一生残破而零碎,但这些种种却真切地完整了我的生命,若人生如舟,我愿为舟上浮沉的船夫也好,引渡人也好,不枉度了此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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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奶奶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十三岁的女儿说道。

「恩,放着吧,雅甯你过来,坐妈妈身边。」静婷让女儿坐来身边。

「恩,怎麽了吗?」

「知道你的名字怎麽来的吗?」

「不知道。」女孩摇摇头。

「你奶奶名叫瑜雅,取了奶奶的一个字,变成了你的名字。」

「对了,奶奶是个怎麽样的人?」

「她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很好的妻子,更是很好的母亲,若她还在世,肯定是个很好的奶奶,只可惜他只做了三年的奶奶就辞世长去,她在你刚满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妈妈哭了好久好久,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雅甯都这麽大了,我一直舍不得整理你奶奶的东西,总觉得东西在,人就在,如今要搬家了,也真没办法了。」静婷的眼角有泪光。

故事的女主角瑜雅,出生在一个传统的闽南家庭,却有一个不传统的开始,她的双亲是在她出生之後才结婚的,由於母亲是再嫁,又身为外省人,那是早年省籍情节非常深的台湾,在婆家自然很是不讨喜,却因为在瑜雅之後有了个弟弟,情况才缓和过来。後来双亲搬出去自立门户,母亲尴尬的时间是少了许多,不过每每婆媳见面还是免不了口角。父亲婚前就爱喝酒,沉迷赌博,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家,不务正业倒是不要紧,母亲多做点粗活还是能平衡过来,可是父亲一喝酒就闹脾气,自然就拿她们母子俩出气,不过爸爸总舍不得打女儿瑜雅,不管是醉了酒还是清醒着,都是。母亲受够了这些生活,三天两头就往台北阿姨家跑,瑜雅长大上了学最害怕回家,因为害怕看见空荡荡的家里:妈妈又离家出走了。这麽小的她,如此小的心,里头却装了无数的疑惑,为何爸爸不工作只喝酒赌博?为何爸爸总要出手打妈妈?还是爸爸不知道妈妈会痛?妈妈为何要丢下我和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样的剧情是每天都在上演,渐渐地瑜雅开始发现,自己的家庭似乎与别人不太一样。庆幸的是瑜雅有个相当於爷爷地位的外省伯公,自小就是他对她最好,什麽好东西都留给她,在那年代有面包牛奶吃的人家可是不多见,伯公有荣民津贴,自己花销不大,便留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替她买吃的喝的穿的,无一不齐全,瑜雅也乐得有个爷爷能喊,甚至瑜雅厌倦搬家搬来搬去,学校一个换过一个的生活,不想去上学,爷爷还替她请假,瑜雅後来才知道,那是爷爷心疼她。这样美好的生活,瑜雅也没能多过,在她要上国中的那年她嘴里喊的爷爷过世了,走得很安详,是寿终正寝,已经稍微懂事的她,知道爷爷再也不能买牛奶面包,不能再带她逛百货公司,更不能替自己隐瞒请假的事时,她掉下了眼泪,为的是从小最疼爱她的爷爷,爷爷没有亲人,唯一最亲的人就是瑜雅的母亲还有瑜雅,连替他送终的人也是冷冷清清,瑜雅心想,这样也好,爷爷喜欢清静。每次瑜雅对自己的女儿静婷说起爷爷时,眼里总是泪光满盈,她知道,那是思念。

瑜雅的生活围绕在上课、接弟弟下课、帮母亲摆摊,这三者之中,有时候母亲离家出走了,就和弟弟自己推着摊子到每天固定的地点叫卖。瑜雅常说自己没有童年,童年都在市井贩夫里,争的都是锱铢必较的交易。其实,在瑜雅心里一直有个在其他孩子眼里微不足道的愿望:想要有个完整的家。平凡的家也好,困苦的家也好,富贵的家也罢,只要父母和乐齐力为家里付出都好。

十八岁的她,情窦初开认识了一个男生,名叫立及,他们是在朋友的聚会里认识的,她没有参加联谊,因为还要赶着回去帮忙摆摊,母亲身体一天天不好,她只想帮着家里多赚点钱,只是这突然的爱情,来得是让瑜雅措手不及。

刚开始其实瑜雅对这个名叫立及的男生不上心,只是他整整大了自己十一岁,在他身上彷佛找到自己童年渴望的父爱和安全感,男生每天载着她上下学,同学都非常羡慕。然而在她满十九岁那年,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第一时间她想到的只有告诉母亲,母亲二话不说就要带着她去拿掉孩子,男生家里得知消息,赶紧到瑜雅家里提亲,说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让瑜雅嫁进他们家,如果瑜雅生完孩子还想继续念书,他们也会让她继续念,绝对不会怠慢,只是这孩子必须保住,他们儿子是独子,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孙子阿。这样悲情攻势下,瑜雅自己向母亲说:我要留下孩子。

就这样瑜雅挺着两、三个月的身孕在众人的祝福下完成人生大事。

瑜雅的父亲曾是黑道,在这样的背景下,瑜雅的老公立及,当然不敢造次,瑜雅说一就是一,说二立及不敢说三。瑜雅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也就是那年,瑜雅的父亲罹患了口腔癌,有护理背景的瑜雅,自然是照顾父亲的首选,照顾服务员的体系,在当年还不健全,也没有那个闲钱能请得起。於是医院家庭两头跑的瑜雅,一边担心着父亲的身体,另一边还要忙着婆家的家事和照顾孩子。那麽立及呢?立及开始结交了一些酒肉朋友,天天向他洗脑着:「你可是个男人,怎麽能女人说什麽你就做什麽呢?丢不丢人阿,来,喝完这一杯之後,发誓做个男人,别让你家母老虎对你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这些话说得很没有道理,瑜雅怀孩子时辛苦,坐月子时更是因为父亲的病情担忧,每次回到家都是累得四肢瘫软无力,立及的农务早该在早上就完成,互相体谅也是应该的,可怜立及没有什麽判断能力,就这样夫妻关系一直恶化下去。

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後没多久,看着自己枕边人的变化,瑜雅开始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再加上婆婆的诺言并没有兑现,让她继续攻读护理相关学业,反而是要她遵循传统在家相夫教子操理家务,对此她也是有苦不敢言,当初是自己坚持要嫁给立及的,现在回娘家哭诉岂不是让母亲更为担心?瑜雅深知自己不能那麽不孝,於是再苦都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吞。只是立及的个性一天天变得瑜亚都快不认识他了,开始只喝酒不下田,甚至出手打自己和刚出生的婴儿,也许是宿命吧,这样的场景自己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老公不工作,没关系,自己可以工作,但就是因为自己要出门工作,孩子却没有人看顾,所以只好找可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工作的事情来做,最後决定是在市场里卖起饮料。随着女儿和小儿子的出生,家里的经济负担又更重了。瑜雅的父亲在小儿子出生那年,跳楼自尽了,原因是癌细胞的扩散让父亲生不如死,在一天早晨,他选择了结束生命,告别这个世界。过後,瑜雅开始失眠,是在小儿子满周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罹患了忧郁症。

怀着小儿子的时候自己在市场卖饮料,不可避免的一定有商人抽菸来往市场,几次产检都测不到胎儿心跳,最後一次带着钱准备好送走这孩子的时候,却奇蹟似的测到心跳了。瑜雅真的觉得上天是在和她做对,小儿子的诞生伴随了心脏病,瑜雅心急如焚的问医生有没有救,如果真的要动刀,她就不救了,生死有命,家里也没有多得钱让他治病,幸好小儿子吃了药便好转,没什麽大碍。

市场的生意越来越有起色,瑜雅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虽然老公不怎麽过问家务,但是日子还是过得去,只是这时母亲却传来噩耗,是乳癌末期,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瑜雅两眼空洞,似乎看见了母亲和父亲一样的未来。事实证明瑜雅的担忧是对的,夫妻两先後在一年前一年後,选择了相同的方式离开,赶到现场时,瑜雅连怎麽哭泣都不忘记了,不是没有眼泪,而是痛到眼泪流不出来了,她只是望着母亲的身体,还有母亲手里握着她和弟弟的电话号码,号码被血迹沾染了变得不清楚,那时候下着绵绵细雨,雨下多久,瑜雅就陪着母亲淋了多久。这些种种让瑜雅的忧郁症无法停止加剧。

夏夜里的雨天,总是特别湿热,尽管雨水的沁凉洗下了不少燠热,空气中凝滞的窒息感仍然带给瑜雅不适,凝滞她的思绪。已经没有爱情的婚姻,像没有气泡刺激的可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瑜雅在结婚後五年内,不只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有好几次甚至是每次,看见孩子依恋爸爸的样子,便又软了心,孩子失去爸爸的缺憾,远远超过自己没了老公的严重性,虽然这个爸爸能给的不多,但至少是个依托,这一次离婚的念头,也是这样子打消了。

立及越来越不准时回家的情况越来越糟。下午四点,那时候瑜雅的大儿子还有女儿都还在上课的时间,只有小儿子在家,小儿子宏擎深知妈妈不喜欢爸爸太晚回家,总是会讨好的问:「今天也要去找爸爸吗?我去吗?」,母亲瑜雅心疼这个孩子的贴心,这小小的身躯里,被逼迫着装了许多自己从小就立志不要自己孩子拥有的心情,每次宏擎这麽问,瑜雅心底都很是五味杂陈。风始终捉不住云,他在前头跑,她在後头追,身体会累,心会倦。在柴米油盐之间,又多了为什麽不准时回家,为什麽总要跟那些狐朋狗友厮混,还有为什麽拿回家的钱一天比一天少,这样孩子注册哪里有钱,这样家里哪里还有米能煮,种种问题,每天都在瑜雅家里轮番上阵,直到立及说出宁愿有朋友,也不要老婆来唠叨,夫妻的关系正式决裂,但一直到立及走的那年,他们都没有离婚,原因想是各自都有自己的答案,於瑜雅,是觉得离婚也没有多大得意义,不过换来许多非议和不必要关切罢了;於立及,大概是还奢望着孩子来替他养老吧。

普遍来说,瑜雅这个年纪的女生,还在愁着这个工作好不好,哪个男生又在献殷勤,是不是该为自己买第一套礼服,而烦恼到辗转难眠。瑜雅没有怨怼,只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就算知道这条路前面什麽也没有,阒黑得看不清,身边的人也不能给自己依靠,但是至少还有自己能给自己打气。瑜雅并不坚强,她也常哭,不是她爱哭,而是对於生活的无奈,只有用泪水才能倾泻出自己无助和软弱,在孩子面前她一直想表现得什麽也不怕,可是面对自己曾经深爱的人,一点一滴地丧失自我,自己也终将失去这个曾经也是唯一给过自己爱和肩膀的人时,瑜雅慌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办法独自扶养这三个孩子长大,她也不是没想过抛下这三个孩子,自己远走高飞,过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活,只是这样,她就会变成童年里那个自己害怕常常消失的妈妈,给孩子一样的害怕和不安全感。被自己罪恶感纠缠的瑜雅,迟迟不敢踏出离婚这一步。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从来没有过平衡点,曾经自己也幻想,自己婚後的生活,会是什麽模样。原来童话终归是童话,偶像剧果然也只是戏剧,只是人们困顿生活和感情不顺遂的依托,给自己一点幸福的期望罢了。瑜雅开始不相信所有美好的事。

靠着家庭代工,工厂收入,中年才投入的护理相关工作的薪水,和一些不知名的善心人士的资助,瑜雅算是把这三个孩子养大了。

幸好,瑜雅辛苦扶养的三个孩子都很争气,每一个都是班上的佼佼者,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没有家世,只有自己加倍的努力,才能在社会上站得住脚。母亲瑜雅总是告诉他们,我们生在这个社会上,受到太多陌生人的帮助了,不管以後生活好坏,有能力都要回馈社会,这是我要给你们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观念。三个孩子逐渐成长,大儿子有主见,自己大学毕业之後就跟着朋友创业工作很有规模。女儿静婷则是完成了护理学业,在北部担任护理师一职。小儿子宏擎则在中部一间医院里从事社工。大儿子的收入除了给母亲当生活费,也会每个月拨出固定的金额,捐助慈善机构。女儿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到育幼院探望自己认养的孩子,并额外在给院长一些钱补贴院内所需,院里的小朋友每次看见大姊姊就有糖果饼乾,当然最爱她来看他们。孩子个个都踏实了母亲的教诲。

原本以为之後的一切会很顺遂了,继大儿子高二那年,瑜雅子宫里发现肌瘤有惊无险之後,在孩子们都有稳定工作时,自己却罹患了乳癌第二期,瑜雅曾经想过,何时是自己最困苦的时候,不是没有钱,也不是没办法兼顾到三个孩子的痛,而是看着孩子成长了,自己却老了、病了,成为孩子的累赘。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摆度过最困厄的暴风雨,却没想过暴风雨後的乾旱,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医生带来喜讯,说瑜雅的乳癌切除後就无大碍,并且是属於较不易复发的那种,让瑜雅和家人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了,也把母亲的退休生活照顾得很完善。一天冬天的早晨,瑜雅在居家看护的陪伴下离开人世,是寿终正寝,享年也不浅,孩子们都说,母亲是个天使,来到人世把他们都带往人生的安稳道路後,便辞世长去,看着母亲安详的遗容,三个孩子这麽讨论着。

「寻找所有关於爱情的痕迹,却发现很多早已离自己远去。我在一条只能前进的航道上,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人生。」

「是什麽让我们明知道前面已经没有路,却仍要执拗的前行?不是勇敢,就是傻。所有人都笑我傻,我却觉得是因为我有比别人多了万分的勇敢,才为自己为孩子踏出了这条路。」

「别人的救济也许能支撑你半晌的安逸,但我更愿意做我做自己孩子的引渡人,把他们都平安地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之後,便能宣告自己功德圆满,功成而得以身退,我是引渡人,我是瑜雅。若人生如舟,请让我做你们的引渡人,致我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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