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相思 — 第二章 劇變

第二章

夜风轻吹纸窗,竹叶磨擦的沙沙声不绝於耳,一如以往的每个夜晚,唯一不同的是那轻如猫行的足音,正慢慢的朝屋舍接近。

上官无念眼眨也不眨的紧盯着门,忽闻一道拍门声震的他耳芯发麻,他缓步走向门,一道人影正映在晕白的纸门上,两侧的手不由握紧。

「小月儿是你吗?」他轻声问道。

门外的人没有回应他,他见那人不走,便又问道:「天色已晚,若你有事的话,明早再来,我要休息了。」

他打定主意不开门,走近桌边欲将油灯吹灭,门外的人却说话了。

「开门,是我。」微冷的嗓音穿透门板传入屋内。

是我?

她是谁?

上官无念挑眉满脸疑惑,他听得出那是个女子的嗓音,却不晓得此女是谁,但是她的声音确是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一时间竟想不起来。

他思索片刻仍一无所获,内心暗忖此时已入夜,男女有分,於情於礼自己都不能让她进屋。

他略带抱歉的说道:「这位姑娘现在似乎不适合见面,你若有事的话,明日再来上官府罢。」

「我说开门。」

「可是现在都这麽晚……」

「你再不开门我就进去了。」

他神情微怔,「我不开门你怎麽进来?」

「把它踢坏自然能进去。」门外的人理所当然的说着。

闻言,上官无念立刻趋步上前,一把将门拉开,门外之人竟是今日在市集上遇见的红衣女子,他愕然的看着她。

虹霓睨了他一眼,迳自越过他走进房里,也不等主人开口请她坐便自顾自的坐了下来,还替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就喝下。

倒茶喝茶,倒茶喝茶,如此重复几次後,壶里的茶竟被她全喝光,她仍不满足的皱着黛眉,眸光一转落在伫立门边,神色呆然的上官无念。

「可以关门了。」她站起身步於屋中,打量着里头的摆设,除了铺着金边锦布的香木桌椅,墙上二幅山水字画,案上堆着的诗集,窗下那只竹编躺椅,水眸扫过那张低奢风格的床榻,而後落在绿竹编制的躺椅上,想也不想便坐进其中,将纤匀的双腿曲起,舒适的半躺着。

上官无念关好门转身便见到这个画面,她一身红衣绝艳半躺在自己平日坐着的躺椅里,心底掠过微妙的感觉。

「这麽晚了,你找我有事?」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距离,不敢离她太近,怕坏了她的名节。

「没事。」虹霓微闭美目,睨了他一眼。

「没事?那你是……算了,我先送你回去。」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见她身背寒光大刀,虽见识过她过人的武功,仍不禁为她一个姑娘家的安危担心。

「回哪儿?」

「……你从哪来的?」

「上面。」玉指比了比上方。

「你说的上面是?」上官无念愣住,不太能理解她说的话。

「就是这间屋子的上面。」她答的理所当然。

「……那是屋顶。」他愕然的看着她。

「我跟你回来之後便一直在上面。」

「你跟我回来!怎麽我完全没有察觉。」後面那句话明显语气转轻,浅眸闪着惊愕。

他曾上山习武,虽不敢说武学造诣极高,却也不至於被人跟踪了还不自知。

那年他十二岁,娘亲病逝,因为这半张丑颜的关系,老被府外的孩童欺负,有一次还被人揍的鼻青脸肿,回家後爹只是抱着他安慰了几句,他心知自己不能再如此下去,经过一夜的细想他决定上山习武,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避免受人欺凌。

所以他便上山认真习武,直到十八岁时才下山返回上官府。

有时候他真怀念那段在山中习武的日子,蹲马步、练功纵然辛苦,他却过得快乐自在,在那里没有人会对他的脸指指点点。

虹霓见他失神,黑眸越过她落在後方的窗子,她回眸瞧了瞧,窗外夜空如墨一弯清月高挂,并无任何异像,忍不住用小巧的莲足踢他。

上官无念突感腿边微麻低头一瞧才知是虹霓用脚踢他,内心诧异於她的大胆,表面却不动声色。

「怎麽了?」他轻声问道。

「你为何刚才不教训那个丑男?」她紫眸半扬懒懒的睨了他一眼。

他顿了顿,「你说刚才对我口出恶言的那位公子是丑男?」

「他的确丑的很伤眼力。」轻描淡写的口气,有着难以察觉的厌恶。

在妖魔界中猪精幻化成人後,大抵就是长的像刚才那个被她吓的落荒而逃的男子吧!就一个字,丑!

上官无念再次对她投以错愕的目光,他发觉自从与她相遇的那刻起,自己就常露出这种神情,明明她长的貌逾仙子,可是她的举止、言谈和寻家的姑娘家迥然不同,每每让他愕然又不禁想笑。

好比此时亦然,她竟然说镇上王乡绅的公子是个丑男,虽然此人称不上英俊潇洒,却是镇上姑娘们心中良婿第一人选,而她竟然把他说的如此不堪,甚至用“丑”字来形容他。

思及此,他嘴角忍不住微扬,露出一记清浅的笑容。

「你要常笑。」虹霓突如其来一句话。

「为何?」他微敛起笑看着她,其实他也很想笑,可是遇上的总没好事,如何开心得起来。

虹霓再自然不过的回道:「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不笑便可惜了这麽好看的笑容。」

闻言,上官无念的心中不可否认地受到极大的震荡。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说过……他笑起来很好看,除了她。

虹霓打从跟他回到上官府後,便一直在这间屋舍的暗红瓦顶上,看着忙进忙出的下人们,又见二名老者从他的房里走出,至於他却是一步也未踏出,接着便来了个小姑娘手端清水盆走进房内,不片刻又离去。

她就这麽半躺在暗红的屋瓦上看着底下的一切,所以才瞧见了那个长的跟猪精似的男子对他出言不逊,她明明就感受到他的怒气,却不明白为何他不出手教训那个丑男。

明明他已经动怒却咬牙硬是忍下满腔的怒火,甚至还装作没事人一般,这可让她看不过去,不为什麽就因为她讨厌猪精,而那个丑男刚好又长得像猪精,她自然不可能放过。

虹霓睁着水亮的紫眸看着他未被面具遮盖的左脸,忆起他方才难得的微笑,忍不住站起身纤指抚上他仍微扬的嘴角。

真的很像呢!他和神无念长得像极了,她几乎都以为站在面前的人是神无念而非上官无念。

她温热柔嫩的指尖抚上他唇畔时,他的心轻颤如飞絮,心口一阵烫麻不由酸软,她的抚触很温柔,如清泉淌过,似微风轻拂,令他忘却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数,黑眸定定的看着她摄人心魂的绝美容颜。

似是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虹霓眸光与他凝视,柔荑轻轻将他右颜上的银色面具拿下,水眸眨也不眨的看着。

「你明明就长的极好为何要戴着面具?」

长的极好?

她是在笑话他吗?黑眸瞬间抽离她深幽的紫眸不再看她,神色一僵,背转过身。

「我的脸很丑,会吓到你。」他僵着声音说道,心头涩苦漫漫。

「你和神无念长的极像,又怎麽会丑,在我看来你的确长的极好。」指尖顿失他唇角的温触,她毫不在意地收回手,重新落坐於躺椅里。

「那个神无念当真和我长得如此相像?你为何想取他性命?」他没忘记自己今日差点被她当成另一个人给杀了,他依稀记得她提过此人曾让她落败,仅仅比武胜败罢了,她竟然想将此人杀了。。

「神无念……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一向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微微拧起,眉心打起小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败於他手中,改日寻到他之後再比试一次,何苦定要杀了此人?」

「我就是想杀他才能解气。」她眉眼未抬,冷冷地说道。

「……杀人是要偿命的。」他好心的提醒她,千万别因为一时的怒气而行错路。

「杀人偿命?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话了,强者生存,弱者亡,乃自然法常。」她淡然的语气再自然不过。

他神色微滞,「倘偌你的父母若杀害,你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发觉她的思想跳脱自己能理解的范围,更甚无从臆度。

「若我的父母能随随便便被杀害,只是说明他们疏於修炼,死在他人手中只能怪自己能力不足,与人无尤。」饶是她也是如此。

妖魔界一向都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她能成为第一战将非浪得虚名,论功体和灵力只屈於魔王之下而已。

上官无念听她这麽一说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半晌才说道:「你当真如此恨神无念?」

闻言,她眼中掠过一丝寒意,「神无念是神尊座下大弟子,功体修为与其神力锐不可挡,正因为如此,他才能避开我的如月魔刀,将我封印五千年,而我足足沉睡了五千年,自我醒来以後便想着要找他报这封印之仇。」说到最後一句话,原本冷着声音的她又恢复淡然。

她刚才说了些什麽?怎麽他一句也没听懂。

功体、神力还有什麽五千年?

上官无念疑惑的看着她,不甚确定的问道:「神无念是神尊座下大弟子?」

「没错。」她螓首微点。

「所以他的功体修为和神力都在你之上?」他又问道。

她冷啍一声,水眸闪过一丝好强,她才不愿承认神无念比她厉害。

「你背上那把如月刀是把魔刀?」

「没错。」

「你被封印了五千年,所以睡了五千年,也就是说你有五千岁了?」这是最後一个问题,也是他最不敢置信的问题。

她整个人躺进椅中,双腿曲起交叠於扶手,扬起红衣裙摆,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和宛如古玉的莲足,淡然地回道:「我已经一万多岁,封印前我就已经五千多岁了。」神情泰然自若,似乎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上官无念这次完全失了思考能力,浅眸愕然的看着她,目光在望见她红裙下那双洁白如月的纤腿连忙移开,耳根渐染上一层薄红。

见她视世俗礼数为无物,身背雪白大刀,一身红衣未足绣鞋,一头青丝随性至极并未挽束,大半夜从屋顶来访……种种迹像和她方才的话对应,竟是如此合拍。

难道她真的不是凡人,而是活了一万多年的魔?妖?

「你能活一万多岁肯定不是凡人,那麽你是妖吗?」他看着字画不敢直视她豪放的坐姿,深怕见到不该看的东西。

「我看起来像妖那种弱小生物吗?」不待他回应,她用傲娇的口气说道:「我是魔,妖魔界中最令精怪和魔物闻之色变的魔界第一战将。」

上官无念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功体修为定然深不可测,难怪能将他腰脊的剧伤眨眼间疗癒。

「你可有名字?」他总不能直接唤她“魔”吧!

她闭上眼假寐,双足搁在躺椅的把手,神情满足轻不可微的说了句。

「我允许你唤我之名,虹霓。」

别了桐月迎来蒲月,天气渐转温热,暖日已然变成烈日,午时一到,家家户户无不感到烦闷,除了汗珠粒粒,浑身都躁着热气,难受得紧。

纸扇搧风,热!

喝冰镇凉水,还是热!

泡在水里,等水被体温给焐温後,更热!

街道上人手一扇,男子多为纸扇,以表玉树临风、儒文气质,女子多持团扇,上头绘有娇花鸟影,以示小家碧玉、秀雅清丽,日头大时能挡日光搧凉风,亦能佯装斯文娇弱。

虹霓无惧日正当中,一身红衣妖娆的半躺在上官无念居住的屋顶暗红瓦上,目光从形形色色的路人移至远方那连绵不断的清浅山峦。

她很久没回去妖魔界看看,不过现在非回去的好时机,待她取到九转琥珀心时便能离开人界,回到她的地方。

为了九转琥珀心,她寸步不离的跟在上官无念身边,他出门她便跟在後头,他在後院习武她则坐於屋顶修炼,他坐在石亭里赏花,她亦看着池中那万紫千红的荷花。

如此也过了数月,白日她都在屋顶上待着,入夜後才会翻身跃落进上官无念房中的躺椅睡下,起先他还顾及男女有别,硬是要去另一间厢房休息,她很是不解,只好用灵力让他乖乖的躺在床榻上睁着双眼,随他睡也好不睡也好,她自个儿则舒舒服服的坐进躺椅酐睡。

每晚总得上演这样的戏码,大半个月过去,无计可施之下他便随她的意思,两人共处一室各睡各的,就这样日日复日日,蒲月已至。

虹霓躺的随兴,只手撑着螓首,任青丝缠蹭於纤细指间,转眼间烈日渐趋温热,斗大的红阳往西方而去。

她紫眸半眯看着远边天际那抹红如血的云彩,心中突生不安,半躺的身子缓缓坐起,夏风舞起她浓墨般的乌丝。

每一日她都在此端看落日西沉、倦鸟归巢,火红的金球慢慢地落下,将天染成云锦,绚烂的云彩总令她看得忘我,看着夕阳渐逝,明月悄然探头,可今日却不同以往,她心中微感异样,远远望去,那残阳宛如红血,将半边天都染成鲜红,乍看之下,宛如五千年前她杀了上百位仙人时,仙血染红白云的骇人情景。

灾祸将至,天将变色,难道今晚会发生什麽重大的事?她内心暗忖,神色依旧淡漠。

虹霓未待残阳落下,红衣飘飘翩然落地,宛如一道红彩划过,眨眼间的功夫人已站在上官无念的房门前,指尖轻点推开门。

突如其来的不请自入,上官无念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全上官府中只有一个人敢未经过他的许可便进屋。

「你今日有些早。」经过个把月的相处,他自然晓得她非在屋顶上待至落日才会进屋。

「你说今天是什麽日子?」她记得他昨晚提起今日是个重要的节日。

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着她,「今天是端阳节又名蒲节,得吃粽子喝些雄黄酒。」手指了指桌上那一小笼还冒着烟的粽子,旁边还搁着个小酒壶。

他剑眉微挑,昨晚他同她提及此事,她还一脸百无聊赖,看也不看他一眼,心想她对於这种凡间的节日应该没兴趣,怎麽今日她自个儿倒问起来了。

「粽子好吃吗?」她瞧了眼那绿绿成串的东西和那一小壶酒,问道:「雄黄酒好喝吗?」妖魔界没这些东西,她自然没食过。

「粽子别於一般的米饭,多了竹叶的香气,吃起来味道甚好,至於雄黄酒……」他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她自然没错过他的眼神,「雄黄酒怎麽?」

他略咳一声,不着痕迹将目光移开,「端阳节喝雄黄酒意在驱邪避……避妖。」

他略微紧张的瞧了她一眼,本以为她会有些恼怒,孰料她只是淡然的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反倒显得他多心了。

「好喝吗?雄黄酒。」她忽地又问了句话。

他先是一愣,「味道还好,你该不会是想喝吧?」对於她无厘头的行事作风,他已见怪不怪了。

不过,他不认为她喝雄黄酒是个好主意。

她睨了他一眼,「凡间的酒没妖魔界的好,我自然看不上眼。」明明是轻蔑的话,语气仍旧淡漠,未闻半点嘲讽意味。

和她相处的这些日子,上官无念已习惯她语出惊人死不休,加上她冷若冰霜的神情,他已经从一开始以为她在生气知晓她本性该是如此。

「今晚甚热,我叫小月儿准备冰镇莲子汤给你去去热气,可好?」他轻声问道。

虹霓丢了个“难喝”的眼神给他,莲步至躺椅安稳的坐了个舒适的姿势,双足往扶手一放,红裙被她的动作扬起至膝上,露出裙下的玉腿,匀称纤细,白如清月,宛如上好的羊脂。

见她坐姿随兴毫不在意的露出裙下风光,上官无念心底轻叹一声,连忙趋步上前将她的裙摆拉下盖住雪白的玉腿,确定无遗露之处才折回案前坐下,重新拾起未读完的书卷。

「我热。」

冷啍一声後,虹霓将裙摆又撩至腿上,柔荑还不断的帮自己搧风。

闻言,上官无念抬眸望了她一眼,随即被眼前的活色生香给掳住目光,整个人宛如遭了雷击般无法动弹。

躺椅里的红衣佳人白如雪的杏脸,热意令其柔颊微微泛红,宛如池中那朵最美的粉色牡丹,娇艳动人,柔指轻拈发丝将其卷了几折,原本被他拉好的裙摆此时随意的搁在腿间处,一双交叠的玉腿全然落入黑眸,柔嫩细白凝脂如月,踝上那串金铃随着她不时的轻晃而叮叮低响。

她似乎察觉他的凝视,紫眸微抬望着他,一如往常清冷,不知为何在他看来却是妖娆至极。

「念,你们凡间每到这个时节都这麽热吗?」声音不若平时的淡然,多了点娇柔的感觉。

她本来想直呼他的名,可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念”,说到底,她就是无法唤出“无念”这二字,这会令她以为自己在唤另一个人。

一个她永生难忘的仇人!

原本就被眼前如画般的美景给震住的上官无念,一听到她如此亲昵的唤着自己,一颗心几乎跳到喉眼。

他认为他们还没有熟到能直呼对方的名讳。

「虹姑娘,你……」

「虹霓。」

「虹姑娘……」

紫眸闪过一丝不悦,「虹霓。」

他叹了口气,「虹霓,你不觉得这麽唤我似乎不太妥当。」他试着用最温文的方式来表达。

闻言,她柳眉微挑,「我可叫不出那两个字。」她知道自己这麽说,他便懂得意思。

「你可以叫我上官公子。」

她想也不想便拒绝,「那是你们凡间的繁文缛节,我自然不会去理会。」

什麽公子、姑娘的,她可不买凡人的帐,对她而言,那全是狗屁。

上官无念不再多言,将目光重新放在书卷上,本想叫她将身上衣裳理妥,见她对礼数如此不屑,只怕说了她也会回他一个字。

热!

罢了,就由她去,反正这屋里就他一人,非礼勿视便无所谓的妥与不妥了。

他将心定下,拿起书卷专注的阅着,门外忽闻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心中一惊差点将手中的书卷砸到对面的虹霓身上。

他连忙起身大步走向双目半闭的虹霓,飞快将她裙摆拉好,她不悦的瞪了他一眼。

「不就是有人来了,看你紧张的。」她慢悠悠的站起身,足尖微点,人已侧躺在屋梁上,只手托腮看着他。

见状,他松了口气缓步走回桌边,待身後敲门声响起,便从容上前将门拉开。

「爹,这麽晚了还有事吗?」他侧过身,让门外的人进来。

上官老爷一进屋便东看西瞧,害上官无念心紧张得额际浮上一层虚汗,深怕他会发现躲在梁上的虹霓。

一见爹看往别处背对着他,他连忙抬眸看向虹霓,见她仍自在的螓首微低回视他,连忙跟她使了个眼色。

虹霓柳眉微挑,眼中闪过纳闷,小嘴无声的对他说了二个字“好热”,说完便一手将裙摆撩至膝上,露出雪白的凝脂柔腿,红衣下摆仅仅遮掩住腿间,令他差点惊叫出声。

上官无念无力的拍了下额头,还想和她“沟通沟通”,孰料上官老爷忽地朝上望去,惊的他用力的咳了一声,上官老爷果然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念儿,没事吧?近来天气躁热,你莫不是中了暑气?」他关爱的看着独子,见他右脸丑恶的残颜,心下更是不舍。

上官老爷双眼略小,鼻子也有些塌,一张阔嘴时常都是笑着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叹气,自己儿子命坏福薄。

无念这个孩子除了温文的性子与他相同以外,不论外貌和身形毫无相似之处,尽管如此这孩子确实是他与夫人所生,无念的娘亲死得早,他知道因为天生右脸颜残给这孩子带来痛苦的童年,更甚於一辈子。孩子是他的骨肉,与他血肉相连,他没把无念的相貌生好,都是他这个作爹的不好,让这孩子得一生受人歧视奚落。

见爹慈爱的眼神,上官无念明白他又在责怪自己了,唇畔一笑,「我身子骨壮的很,不过是咳一声罢了,您不用担心,不知爹这麽晚来找孩儿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我的确是来说一件重要的事。」上官老爷坐了下来,露出一抹微笑。

「何事?」他怎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娘在你未出生时便替你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书香世家的千金,自小饱读诗书,待人和气,性子温和心地又善良,爹见过她一两次,样貌虽没有国色天香却也水灵秀丽,你一定会喜欢的。」他也该是时候将这件事告诉无念了。

亲事?

上官无念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耳边只余此二字悠悠响荡。

上官老爷见他发愣,连忙问道:「念儿,念儿,你有在听吗?」

他连忙回神嗯了一声,扯出一抹僵笑,他从未想过成亲之事,因为有自知之明,无论多善良的姑娘一旦见到他的右脸肯定视之如鬼魅,更别遑论结发白头。

「明儿个我想带你上门去提亲,这门亲事也拖得够久,你都十九有余,更别说张家千金也十八岁,早过了出阁的年纪。」他拍了拍儿子的手,「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去梧桐镇向张家提亲。」说罢,他站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去。

上官无念连忙喊住他:「爹,我觉得现在谈成亲还太早。」

上官老爷一听他这麽说,平日慈爱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悦,「你说这什麽话,张姑娘可是已经老大不小,难道还让她等你不成,总之你明日一早跟我上门去提亲,勿须多言,这事就这麽定了。」他摆摆手不再多说便踏出房内。

「对了,明儿个记得将半边龙凤玉佩戴上,那可是订亲的信物。」走到门边他又回头说了句话,接着反手将门带上。

看着腰间那半边龙凤细雕的上等玉佩,上官无念的心像被巨石压住,沉重的令他难以喘息,原来这不是娘亲的遗物,而是订亲的信物,大手将玉佩死死的握紧,浓重的无奈涌上心头。

「你明天要出远门,还不休息?」

不知何时虹霓已来到他的身後看着他。

他连忙松开握着玉佩的手,转身看着她,「你会在家里等我回来吗?」简单的一句话,却隐隐有着淡淡的期待。

对於虹霓,他很在乎,非关情爱而是出於朋友的情意,毕竟她是第一个看见他的右颜後不曾害怕过的人,所以他在乎她。

她不答反问:「怎麽不见那日在市集和你同行的四人来找过你?」这些日子,她没见过有人上门来找他,怎麽那四个原来不是他的朋友呀!

「他们四人是我在山上习武结识的,那日刚好路经此地罢了,他们都住在京城,我与他们平日很少碰面。」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足尖一点人已落在躺椅中安然的阖上双目,「我不会等你回来。」

淡如水的一句话传入上官无念的耳中,化成一根细针刺疼痛他的心。

「是吗?」他低喃自语着,浅眸半垂唇角淡淡的笑了。

他终究还是孤单的吧!

其实没什麽的,在没遇见虹霓之前自己不都这麽过来的,只不过已习惯有人相伴,失去後就会变得更加寂寞罢了。

虹霓浓密的眼睫微掀,紫眸映出他失落的神情,不由开口解释:「我会跟着你,寸步不离,自然无法在这里等你回来。」

在她还未取出他的心之前,他不能离开她的眼皮子底下,一步都不能!

闻言,他眼中迸射出狂喜,朝她露出一记清润如玉的笑,黑眸弯如月牙,听她这麽说,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

望着他少见的笑容,她的心猛地震颤几下,有股淡淡的暖意化开融於心湖,他一笑宛如天上明月,温润似水,见过一次再难忘却。

察觉她专注的凝视,他连忙敛起笑容,说句该休息了,便要将油灯吹灭,她清冷的声音却在身後响起。

「让我来,你且先睡下。」

闻言,他嘴角微扬往床榻走去,经过她身前时,黑眸瞥见她露出的莲足,眸光变得深沉,心想该买双绣鞋给她穿,整天赤足若伤了脚就不好了。

他决定明日一定要买双绣鞋给她,亲眼看她穿上。

虹霓见他躺在榻上之後,玉指轻弹灵气疾飞油灯即灭,房内忽地幽暗,淡淡的月光自敞开的窗洒入,凭添几许柔光与几缕暧昧。

亥时,整座上官府静的连针落地的细声都听得见,每个人都陷於梦乡中,即便天热,一入夜凉意便起,令人易睡沉,除了她以外。

虹霓听见床榻上的人传来规律平稳的呼吸声後,陡然翻身跃出窗外,足尖一点红衣舞动人已坐於屋顶,纤柔身子侧躺,玉手轻托螓首,紫眸凌厉扫过整座後院,就连夜风拂动绿竹微晃也逃不过她狠戾的目光。

凝神环视片刻後她才缓缓闭上眼,夜风凉如水轻扑杏脸,月光清辉落於她倾城绝世的面容,细细描绘出如画的五官,柔柔地淡光令她微感兴叹,她已经许久未在夜色下睡去,久违的舒适令她唇角微扬,不禁渐渐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叫喊声吵醒她,拧起好看的柳眉,她不悦的张开双眼,赫然见整座上官府似火海,烧的红火狂张,前院、後院、竹林全都燃动巨火,火光烛天。

不过弹指间,她已回神翻身落地欲进入上官无念的屋舍里,紫瞳被迎面烈火熏红,连忙退後数步,眼前红火如魅,将屋子烧的噼啪作响,她连忙指尖聚气用灵力画出护心罩落在身上,红衣一晃便进了屋。

紫眸在房里寻找那抹熟悉的月牙白身影,漫天的炙火混着浓烟令她看不真切,耳边忽闻一阵咳嗽声,心中一澟,连忙寻声而去,方见上官无念半靠在床榻上,手无力的垂下,嘴里不住的咳着。

她连忙飞至他面前,纤指微动将护心罩划开一道细缝,而後将他扶入护心罩内靠在自己身上,阻挡炙焰狂火侵身,她本想开口问他感觉如何,见他双目通红,直喘大气,心知他是凡人之躯,如何受得起这烈火熏眼,热气袭身。

上官无念灼红的瞳眸见她墨色的发丝扬动间不经意撩过他的鼻尖,他闻到了淡淡的异花香气,那香气令他想起自己在山中习武时,那朵长在山涧的高贵幽兰呐!吸入鼻息全是她身上的味道,令他感到安心,再无力强撑的往她身上靠。

虹霓忽感肩上一重,明白身边男子的情况恐不乐观,正提气往窗外跃去,倏地那根圆木实心被烧的通红的屋梁直朝他们砸下,她眼眉未抬,红紬一挥,那根重如石的屋梁随即飞至角落,与满屋的红火烧成一团。

虹霓扶着上官无念往窗外纵身一跃,两人落在烧得七零八落的後院,满池的荷花被火焰炙伤,青绿叶边都枯黄卷起,明艳动人的花瓣已半残,片片落入池中。

眼见上官府被烧得无一寸完好,她想也不想便带着几近昏迷的上官无念移形换影眨眼间便来到前院,未料这里竟烧的比後院更为惨烈,连连相依的屋舍、楼阁不过倾刻便烧得精光,紫眸余光察觉到一个女孩神色紧张,左右张望後随即奔出大门,消失在她眼前。

身边的人忽地一咳,将她的目光拉回落在他泛红的侧颜。

「你吸入太多浓烟,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帮你把体内的恶气排出。」她让他的头靠在她的颈侧,玉手轻抚过他异常炙热的额间,柳眉微皱。

「我爹……救我爹……」他勉强将眼睁开一条细缝看着她。

虹霓想也没想便拒绝,「他与我何干,我不救。」

她会救上官无念全因为他身上有她想要之物,若非为了九转琥珀心,她怕是任他被火烧死被烟呛亡,眉头也不皱一下。

上官无念虚弱的呼出近乎气息的声音:「求你,求你救他。」说罢,他额心紧贴她的颈侧,大口大口喘着气。

细嫩的颈侧感受到他浓重灼热的气息,她心底忍不住颤如蝶翼,冰冷的目光瞬间微软,迟疑一下便让他领路往上官老爷的寝房而行。

路过小径,行过石道,绕过假山流水,当他们来到上官老爷的寝房时,只见狂嚣的火舌高涨吞没整间屋子,此等烈火之下,屋内的人岂有生还可能。

上官无念用意志撑起自己的身子,走离虹霓身边,看着怒张狂火,焚痛了他的心,刺痛了他的眼,他红肿的双眼浮现薄薄水雾,化为清泪滑落两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悲痛的看着烈火漫天。

爹死了。

世上最疼他的人死了。

那他还活着还有意义吗?

思及此,他轻扯嘴角扬起一抹悲笑,步履蹒跚走向眼前的火海,红肿的眼瞳映出缕缕扑动火焰。

见他一步步往前走,虹霓心中一澟,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一丝惊慌,不待细想随即纵身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臂弯,不让他去送死。

「你爹死了就死了,你何必跟着赔上自己的命。」她冷冷地说道,手将他牢牢扣紧,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

「你放手。」他未看她淡淡的说道。

「不放。」

「放手。」

「我不放。」

他闭了闭眼,使尽力气大吼一声:「我让你放手!」说罢,他猛地连连咳了几声,气才顺过来。

「我放手好让你去死,你作梦。」她尚未取他的心,岂能容他寻死。

「我连死都不能,我的人生真的是太可悲了……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狂笑,巨大的悲伤将他原本脆弱的心击成碎片落满地,他想捡无奈却怎麽也拾不完,一心求死,却又不能如愿。

老天爷为何要这麽残忍对他,他究竟是做错了什麽,要受尽人言凌辱和失去亲人的折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他即便活着,心也死了。

虹霓看着他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心中掠过异样的感觉,有些酸有些涩。

「你别这样。」她忍不住开口劝他。

他止住了笑,回眸望她,眼中一片绝望凄凉,低喃地说:「我什麽都没有了……」

语落,他眼前一黑陷入昏迷,重重的倒在她的怀里。

虹霓连忙将他抱紧,心微微地抽了一下,望了望那肆虐狂张的火一眼,随即转身背起他化身为光,离开火海翻腾的上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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