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中四时完全是混日子,尤其讨厌文学科。就算这两星期内被陈心好好督促一番,也不见得有什麽神蹟降临,到头来只取得五十八分。足球迷眼前一亮,说:「我早就没想过你会合格,可你竟然取得五十八分。」足球迷又留了戴志半小时,经过一场堪比缠脚布的训话後,他总算肯让戴志修文学。
那之後的星期六,戴志一见到陈心,就献宝似的将考卷奉上,说:「心哥心哥!我行了!我真的合格了!」
陈心脸上的笑容很是得意,说:「我教出来的,当然行。」戴志想,陈心也不知怎样看待他。二人非亲非故,亦没有互惠互助的关系,真想不通陈心为何要替他补习,还承诺助他升上中六,难道他想做救世主?
陈心的用意,戴志亦不想深究。他们一开始就是萍水相逢。这也好,陈心不知发什麽疯,而他戴志也因缘际会,得到好处,因而能上中六,不也是件美事?
如此一想,戴志便开始知道,他要以何种态度与角色去跟陈心相处。他叫他「心哥」:心哥前、心哥後,将他奉若神明,上课时适度闹些笑料,有时也会备课,答一下陈心出的问题,两三个月就这样相处下来,风平浪静。
可是,若以为他戴志就此平步青云、成绩稳步上升,那也是太过一厢情愿、理所当然的假设。经济科他一向颇有天分,数学、中文与中史是他一直能低空飞过的科目,陈心也未多加针对,只是每星期给他一份数学练习,又为他贴中史的题目,替他过滤一些甚少考的冷门课题,用不着一股脑儿背下去。
英文可真的没办法,只好每星期死操grammar、写作与阅读理解,语法上的错误倒也减少了一点,至少戴志现在知道什麽叫sentencepatterns,亦能明确分得出长句子中的subject、verb等。地理问题也不算最大,只要陈心抽时间为他说明各个名词的解释、每个概念的用法,那就可以了。世史又是无穷的背诵与操练,什麽「题旨」、「问题用语」,转变与延续比较阐释相对重要性定义什麽程度上……把戴志搞得头昏脑胀。
问题最大的还是文学。陈心不顾戴志感受,猛要他背诵,逼他「欣赏」文学之美。有一次,戴志被陈心逼问《月下独酌》中,诗人的感情,戴志快要把头都抓光了,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忿然说:「哼!我看,这李白啊,什麽与月影共舞共醉,一定是『啪』了丸仔,不,那时候是叫五石散吧?不是吸毒,就是烂醉,又或者是思觉失调……」
「你老味(注一)的思觉失调!」陈心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次为戴志补习时,也手执一本卷成筒状的杂志,一火起来便兜头拍上戴志的脸,打得他讨饶。他吼曰:「诗人只是幻想自己与月影共舞,实际上他明知这样做是无助於解困,但他仍借此宽慰自己,实际上却是显出更深刻的孤独之情,暗示诗人於世上并无知音……」
「他妈的并无知音!杜甫不就是他死党吗?心哥,你别欺负我不懂文学。我戴志伟没错是粗人一名,却也知道李杜交情深厚。说白一点,这些所谓的浪漫情怀,也就是无病呻吟!根本就是诗人没事干,玩浪漫,无愁偏要强说愁!」
「不!你看清楚!」陈心站在戴志身後,猛然将他的头推上桌面,使他几乎闻到纸张的臭味,听到陈心说:「诗中处处有象徵!当中,月亮历来也是皎好、纯洁、高洁的象徵,这就暗示诗人以月亮自寓,带出自身那种不欲与人同流合污……」
「你是李白吗?你知道李白想什麽吗?单凭那些流传後世的诗集,就足以断定一个人的品格吗?」戴志也胸中有火,大概是这两三个月以来被陈心逼得太紧,腔中早有压力,这时一下子爆发,使他无法再装出一副傻瓜似的笑容,他说:「如果我日後有钱,请个枪手一天到晚为我写文章,那流传到後世,我戴志伟不也可以做个文学家吗?再进一步说,就以历史为例吧,中国的历史都是由新的朝代为前朝所写的,自然掩去不少黑幕。我们所背诵的史料,到底有几多是真、几多是假的?你真相信龙涎接触到宫女後,就能令宫女怀孕并生出龙种?你真相信女人踩到某种野兽的大脚印後,就又怀上高贵的龙种?哈!」
陈心仍是理直气壮,他拍桌子,气得脸也红了,说:「你从字面上去解,当然是错!史家以这种笔调去写,背後又种种原因,或许是出於权威者的要求,或许是运用象徵手法,这些只是隐喻……」
「那你喜欢怎样解说也行啊!这些知识……我他妈的为什麽就要背这种东西!」戴志气到极点,志气却渐渐萎缩成一颗豆一样的大小,再也没有争辩的心情,他叹气:「心哥,我到底在做什麽?这几个月,我天天不停背,一醒来就背诵,走路背、去食饭背、回家背、补习时背……每次做过小测後,我得到的不是跑步过後、那种近於虚脱的满足,而是一种空白的无力感,彷佛我吐出肚中所有东西,连渣都不剩,我快连人都不是了。心哥,你会否好似我这样,愈读愈不知自己在读什麽?」
「戴志,」陈心唤他的名字,他从来不叫戴志的花名。陈心摘下眼镜,以中指及拇指轻柔地按压眼睑,忽地那睫毛在眼睛下投射出一层细致的淡影,他说:「我从来没有你这个疑问,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读这些书根本没意义。我不是说读书没意义,而是读这些政府当局要你读的书,根本就无意义。戴志,你知道考试的本质吗?」
戴志呆住,摇头,陈心接下去,说:「考试,是一场游戏。每个学生都是玩家,课本与鸡精笔记就是游戏攻略。要在这个制度生存,你要懂得游戏规则。你太有主见,所以书就读得不好。我叫你背诵,总要经过一番周旋,你才肯背,可见你不是背不了,是不愿背。
「你不愿意背,是因为你反叛,你想反抗这个考试制度,但你不能——因为你既无此觉悟,亦无勇气。你只不过是一件瑕疵品,勇气与识见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没有一般学生的人云亦云,可是,你也未聪明到看穿整个考试制度底下的玩法,因此才屡受挫折。」
「我根本不想学。这个制度……我根本不想玩。我有得选择吗?有人问过我们说:『你想读书吗』,没有。」戴志很清楚自己说的只是晦气说话,之後回家了,还得继续温书。
陈心一笑,那细长的凤眼内藏锋利,尤其他笑起来时总是不自觉微微仰起脸,显出一种傲视群雄的高傲之相,他冷冷地说:「你以为你可以选择吗?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自由。或者,你会说人的心是自由的,能够去爱、接纳自己认许的事物。可是,事实上,你的任何一个决定或想法,都是由外界塑造以成。你以为自己常常处於『有得拣』的高尚地位,实际上,你连做了傀儡也不知。所以人们用金钱、用商品去麻醉自己,令自己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可以选择买这样、不买那样,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又如何?心哥,你口口声声说考试是一个游戏,不正显示你自己也早就接纳这套玩法吗?你自己亦无法挣脱主流,故此亦无资格批评我。你也只是这个教育制度下的牺牲品……」戴志感到极疲累。他伏在桌面,含糊地说:「我也是。」
「我亦不喜欢这个制度,但我逼自己参与。混了入去,很快就谋求到一种生存方式,我就是这样打滚过来,进了大学後,也依旧挣不开这套可怕的模式。人有时就是身不由己……」陈心轻敲桌面,各各各,一下下微弱的颤动传入戴志心内,戴志说:「你也可以不玩。你可以去做体力劳动的工作,逃啊,逃,逃到一片不着重考试与文凭的地方去,但你并没这样做。因为你根本玩不起,心哥。」
「我是玩不起,」陈心自嘲:「你不是第一个说我玩不起的人。这个制度,是我妈带我入去的,这许多年过去了,甚至她人也死了、屍体也化骨了,我却还是被太多东西束缚着,永远得不到自由。」
注一:「你老味」,等於「你老母」,等於「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