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志 — 18

「於是心哥就为我补习了。心哥可真是补习天王,我这坨烂泥去到他手里,让他把我当成粉团般揉几揉、搓几搓,再重重擂上砧板,将我挤入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楷模,我就成了各式各样合乎社会、考试制度规范的饼,顺利碌过会考跟高考,现在再成为你的roommate!」戴志笑着摊挺手,表示故事就此说完。

龙风牵向来不八卦,然而,或许是戴志说的故事颇动人,他也听得意犹未尽,追问:「就这样说完?我怎麽觉得在你讲起Chan之後,故事的发展忽然快了许多,中间的情节都跳过了。」

「哎也,中间的事又有什麽好说呢?反正都是补习时的事,你要我将当年所学的地理英文中史中文课文,都向你详述一遍吗?」戴志嘻皮笑脸的,末了,却正色说:「心哥是一个我所尊敬的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人的一生中有许多过客,这一刻对你重要的人,几年後,或许就只变成手背上一道浅淡的旧疤,未完全褪色,但已不痛不痒,再过几年,就连这疤痕前身是怎样的一道伤痕,也轻易忘掉了。因此,心哥虽然是个可敬的人,却不一定重要。」

「尊敬他,却不视他为重要……」龙风牵一时难以明白,他摇摇头说:「我还是不明白。这是你们文科人才懂的文字游戏。我读Science,重视facts跟experiments。要知道一件物件或一个人对自己来说是重要与否,这问题本来就不重要。假使你得天天见那人,生活、学业上常与那人来往,在这个period中,他自然是对自己重要的人。一旦过了某个period,接触少了,那物或人就变得不重要,因为他们无法再影响自己的生活。就是这麽简单的一回事,又何须去问自己的心,又何须将之比喻为一道旧伤?」

「你看得太简单了,风烟。见面多与少,与某物或人对自己的重要性,根本毫无关系。举例而言,我与你几乎天天相见,可是你跟我也知道,我对你、或者你对我,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如果明天舍监勒令我跟你换房,我俩不再是同房,我们一定不会对这个决定感到可惜。诚实一点,不过是识了个把月,即使在这一个月内天天相见,感情也不见得变好,你说这是出於什麽原因?」

戴志忽然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夜晚,见了陈心後,他多少因为疲倦而产生晦气,懒得去堆砌笑容、做出一副友善开朗的模样。他与龙风牵读的系不同,生活上唯一的交集也只有roommate这一重关系,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故此,他无须巴结龙风牵。而且,他也几乎肯定对方就是龙凤的弟弟,一旦有了这重认知,他对於龙风牵的热情顿减,那种试探与猜测的乐趣渐渐消失。

龙风牵似乎感到难堪,并不是因为他在乎与戴志的关系,而是因自己心内的虚伪想法忽然被人一语道破,而感到难受,他略为侧着脸,沉声说:「你非得要说得这样白吗?有时候,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麽虚伪,你不说、我不说,大家好来好去,不求真,只求圆滑,只求人际关系如同挤了润滑油的摩打般,转得顺滑而有效率。你这样道破,无异於当着一个美丽女人的面前,指着她鼻尖说:『你根本不是美人!清醒点吧,你的美是靠整容与化妆品所堆出来的。』You’resorude,soaggressive!」

戴志冷笑,想不到龙风牵有这样不成熟的一面,嘲讽他说:「风烟啊风烟,你叫我圆滑一点,可你这样回应我,就显得你一点也不圆滑。在刚刚的情景,你只需要耍太极说:『DC,你真是没心没肺!我好歹关照你一个月,你竟然还拿我当陌生人!不过,不要紧,之後我们只少有一年时间相处嘛,到时定能成为好兄弟。』只要你跟我来几句疯言疯语,气氛便回复正常。然而,你刚才指责我说得太白,无疑暗示你同意我所讲的话,这就撕破了面皮!这就太赤裸裸了、太不圆‧滑了!」

龙风牵愣了愣,直至戴志提起厨具,叫他回房间,他才如梦初醒,当头拍了戴志一下,说:「你这小子!我给你『抛窒』了!连我也敢玩,刚才我还以为你是serious的。」

「嗳,你说话小心点,我什麽时候不serious了?我常常说真话,只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很多时都炒成一碟,让人很难夹起筷子,将那真的、假的挑明出来。所以我说真话时,别人以为我说假话;我在开玩笑,你们又当我在说真话,唉!」戴志摇头晃脑,重重叹一声,龙风牵自以为稍稍捉到戴志的性情,笑着用手肘重重撞了他胸骨一记。

「玩啊、玩啊!你玩啊!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真是披着正常人外表的疯子,说话没一句是真的!」

戴志又严肃起来,啧啧出声,沉吟道:「你这话有毛病。其一,我从来没跟你玩过。其二,『正常人』与『疯子』的定义很模糊。什麽才算是正常?就是顺从社会上的大多数。在一个极权社会里,正常人都将最高权力者奉若神明,疯子才会追求民主自由与革命;在学校里,正常的学生想自己成绩进步,只有疯子才会透过交白卷,去表明自己对於制度的不满,可是,在一个教育不普及的农村地区里,正常人毫不重视学识,力气与後代才是最重要的事,只有疯子才会想去学习、做文章。所以,你讲到『披着正常人外表的疯子』,这句话具有多重的偏见与暧昧性!」

龙风牵微笑,不动气,说:「又疯!可是,我也不是讨厌你这疯言,听起来挺过瘾。那麽,刚才你说过要做外卖仔、做地盘的事,是真是假?」

戴志只一味傻笑,不答。龙风牵没好气地摇头,说:「果然是骗人的。有没有人说你讲话没一句是真的?」

「有啊,不就是你罗。」

龙风牵扭开门把,他们将仍滴着水的锅与碗放在书桌,打开书桌侧边的窗,任餐具自然风乾。戴志觉得这个晚上也有得着,一来半是确定龙风牵与龙凤的关系,二来又捉摸到与龙风牵相处的窍门。事实上,戴志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对於权力没有慾望。他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目光短浅的人,最宏大的志愿也就是在社会内如鱼得水,灵活游走於不同的圈子,无法成为灵魂人物,但亦不会惹人讨厌。时机适当时,便来个互惠互利,开发一些门路,取取着数。

他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交易,大概也就是跟陈心的那次。油水不是没捞到,但自己亦狼狈而逃,这亏损多於盈利,不划算,不划算——戴志常常这样说服自己。将自己与陈心的关系降级到利害层次,而非感情层次,会令他有种自己在感情上从未受伤过的错觉。一切只停留於利益,事情就简单。

就好似他跟龙风牵般,大家清楚对方的重要性,不会错认对方的角色,关系就做得浮面、浅薄。距离是保护自己的最有力工具,永远不深交,对方就永远没机会侵害自己做脆弱、又严重缺乏免疫力的一块。

这些事却是戴志辛苦学回来,付出了一笔不算便宜的学费,龙风牵到底玩不过他。龙风牵常常刻意与人保持距离,这出发点是高明的,可是眼高手低。他做不到不着痕迹。他好似一个初入行的小偷,在别人家偷东西时,不是发出一两下声响,就是不小心在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两个污黑的脚印,教人清楚看见他的纵迹。

高明的玩家不应如此粗心。他应该把弄对方的想法与感情转变,适时顺着对方的情绪说话,但不代表要做应声虫。某些时候,人需要一个奴才,某些时候,人其实希望身边有一个狠狠责备他的人,时机对了,就等於向对方进了良言,一跃进身知心好友之列。

「你到底是怎样认识Chan的?又怎与他相处?因为他实在太俊了,又过於冷淡,我完全无法想像他跟你的相处方式,真叫人好奇。」龙风牵定睛看着戴志,眼内多了几分专注。

「你跟我只是识了个多月,就想摸我的底?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要一步步来……」戴志不再说下去,移过头看窗外的夜空,让语尾融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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