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尚幽暗，许凌山便轻轻爬起来，身旁展阔睡得正是香甜，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将门紧紧闭上，又听里面毫无动静，方才舒了一口气，拉了拉肩头的衣服，看往廊外。
雨还在下，细密如牛毛，好似要把整个世界缠在其中，一切都是阴冷的铁灰色。他在展阔床上一刻都没有睡着。起初他只是闭着眼睛平躺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展阔翻过身子面对着他。他不敢说话，怕扰得展阔走了困意。夜里睡不好，白天该没精神练功了。他便一动不动闭着眼，把呼吸调的沉而匀，装成睡着的样子。他能感觉到小展阔在黑暗里看他，不一会儿，一只胳膊搭上了他的腰，他呼吸一顿，立刻感到腰上的胳膊随之僵了一下，又赶忙继续呼吸。片刻后身上那只小胳膊也渐渐柔软了下来，展阔沉睡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
他睁开眼，看到展阔的小脑袋歪在自己肩旁，眼睛放松地闭着，睫毛微微颤动。他不得不说展阔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他小时候也很漂亮，圆脸圆眼睛，嘴角翘着，总带笑意。而展阔从小就带着一股硬朗，虎头虎脑五官鲜明，加上他不爱笑，性子别扭，总让人觉得十分难缠。可是此时展阔不过也就是个孩子，冷了会想找个人抱着取暖，还懂得不好意思。
许凌山这么想着，就一直盯着展阔看，待到他睡熟了轻轻翻身，把他往自己怀里揽，回手也抱住了展阔。睡里的展阔毫无戒备，舒服地直往他怀里钻。他抱着怀里的小火炉感到很踏实，这小小的身体忽然给了他很大的胆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极天大殿上的血，和罗老道心惊胆战的日日夜夜，都过去了。从前他是个孩子，而现在他身边有另一个孩子如此亲近他依靠他，展阔在他怀中如此真切，让他不忍令他对他有一丝的失望。
他忽然想跟展阔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一诺千金。
许凌山对着展阔紧闭的房门，默默念着“一诺千金”。他不要千金，只想诺言不被辜负。如果当年他不被罗老道掳走，陆剑青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他。他们之间的一诺，倒底是因他没有等在原地，还是因陆剑青终究没有去找他而无法兑现，许凌山觉得自己此生或许都无法知晓了。
他摇头笑了笑，转身加快回房的脚步，要趁着天亮前赶紧再睡一会儿。
这一睡，就睡得有些有些过了，听到门外有下人说话，许凌山这才醒，把自己收拾停当，急匆匆去看展阔。自从展阔大些了，便不让女人伺候他起床穿衣，别的小厮笨手笨脚，许凌山也不放心，就接过了每天早上伺候少爷起床的任务。这日他起得晚了，天又凉，他正担心展阔醒了之后会不会拗着性子不穿衣服乱跑，推门却见，展阔自己已然穿上了衣服，正坐在床边。
许凌山跑到他跟前，半蹲下来，有些歉意：“我醒晚了。你早就醒了？衣服谁帮着穿的？”
展阔伸手别扭地抻了抻衣袖，低头看着许凌山：“自己。”
许凌山见他带子没有绑好，衣襟卷着，外面衣服袖子是好的，可是里衣的袖子缩在里面，他笑着把展阔的胳膊拉了过来，帮他把里衣袖子理顺，又让他站到地上，帮他把里里外外整理整齐。
他理着展阔的领口，把外衣弄得平整妥帖，问道：“少爷为什么不让人去喊我？”
“让你多睡一会儿。”
许凌山很是意外，展阔这么小竟然知道体贴他，脸上禁不住笑了。“谢谢少爷了。”
“你睡饱了吗？”
“睡饱了。”许凌山看着展阔的眼睛，而展阔却扭头看向别处。
许凌山这两年多相当摸得透展阔的心思。他生性略带薄凉，对旁人漠不关心，甚至有时会故意刁难一些下人，直到许凌山出现才不闹脾气。起初，许凌山以为是小孩子不懂事，后来才发现他是故意粘着自己。即便如此，展阔也从来没有说出过什么关心许凌山的话。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小童，生活无忧无虑，不懂得关心旁人也是可以想见的。况且展阔虽不说出口，可一举一动尽是对许凌山的依赖，许凌山也就不再多奢望了。
现下，展阔不敢直视他，大概是不知道说出关心别人的话后如何面对对方吧。
展阔这样子让许凌山十分受用，摸摸他转向一边的小脸，开始帮他整理裤子。手刚刚伸进外裤里，展阔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两手摁住裤子。
许凌山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哭笑不得道：“怎么？害羞了？”
展阔小脸涨红，说：“我自己会弄。”
许凌山不听他的，硬是把他拉过来，掰开他的手：“从来没自己穿过衣服，以后想自己穿，这次好好看着我怎么给你穿的，记住了的话下次就自己来。”
展阔红着脸，低头看许凌山一点点把裤腰弄平，系上腰带，再把裤脚弄垂下来。
“记住了吗？”
展阔点头，而后拨开了许凌山的手，坐到了椅子上。
许凌山出去唤仆妇打了热水进来，亲自给展阔擦脸漱口，梳头发。
这日开始，闽北连日阴雨，下到第三日，蓝榕来了。
炒制好的茶受不了潮湿，蓝榕在每年阴雨季节到来前，都会加急把剩下的秋茶便宜卖往北方，然后来展府交账。忙完了正事，他一定是要来看看许凌山。
这次来时，恰逢早课刚毕，许凌山忙着要去照顾展阔吃午饭，便请一个小厮把蓝榕请到了他的房间稍候，等把展阔送去休息才匆匆赶来。
许凌山推门进房，看到蓝榕笑着走到他面前：“蓝大叔！”
蓝榕很是高兴，连连道：“又长高了，也更俊了！”又见他身上衣服衣料很好，语气带着羡慕说，“展家真是对你不错，每次见你衣服都比上次的好，还给你安排了单独的卧房。”
许凌山拉着蓝榕坐下，说：“都是冲着您的面子。”
“越来越会说话了。”
许凌山笑笑，发现桌上没有水，便拿着壶出去，令一个小厮去泡了茶来。回头看到蓝榕颇为欣慰地对着他笑，许凌山有些羞赧道：“因为一直照顾小少爷，夫人说一些粗活杂事不许我再干了，可以吩咐其他人。不过我也不敢随意使唤人，能自己做的还是都自己做了。”
“这是夫人十分器重你。”
展家在建宁也算富甲一方，虽然处事低调，可府内下人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几十。另外还有众多庄客，展云霄对他们也是礼遇有加。展夫人给了许凌山使唤下人的权力，不敢说他已经与庄客们平起平坐，至少已经算是展府中极其重要的人了。
蓝榕问道：“小少爷怎么样？”
“很好，跟我好像更亲了些。”
“那就好。这次来没和老爷说上几句话，不过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之后二人又叙了些闲话，不知不觉已近半个时辰，许凌山惦记着去看展阔，便和蓝榕道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