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登峰造极 — 孺子可教

展家专门为了展阔读书准备了一间书房,和展云霄的书房是邻院,离得很近,又不会互相打扰。教展阔念书的先生,便是他们回府那日,许凌山见到的那个高大和善的人。此人叫杨纶,也算得上是展府的清客,听说学识武功都在众人之上,尤其受到展云霄青睐。

许凌山见是这人做他们的先生,自己能陪在旁边也十分乐意。

杨纶一板一眼,按照学堂里的程式,从《千字文》教起。许凌山也是差不多和展阔这般大的时候开始识字的,只是他没念过学堂里一般用作开蒙的读物,他读的是父亲房中随手拿来的功夫心法或者兵器谱。有时是他爹,有时是他娘,把字句指给他看。

他有时记得一句两句,便会在陆剑青来习武时问他。

“剑青哥哥,肩肘相随是什么意思?”

陆剑青会把割云剑递到他手中,大手握着他的小手,右手帮他拿着剑,左手把他拦腰抱起。陆剑青握着他的手,用割云指着院子中的一块石头。“凌哥儿,你要记着!”

许凌山凝视着剑尖,坚定地点头:“嗯!”

陆剑青身形猛然移动,许凌山眼前一花,只觉得右臂被灌满力量,肩肘发热。割云剑的剑尖在石头上飞速闪烁,等陆剑青重新抱着他稳住身形,许凌山看到那石头上出现了一个字。

“凌哥儿,可认得?”

许凌山喘了几口大气,才看清,点点头道:“是‘凌’。许凌山的‘凌’。”

那“凌”字印在他的脑子里,一笔一划都那么清晰。“凌哥儿,你要记着!”记着什么?是那个字,还是他问的问题?所谓“肩肘相随”的意思。

他回忆着陆剑青的动作,可惜太久了,太模糊了。

“凌山?你认得字?”

许凌山回过神来,看到杨纶温和地看着他。“是的,先生,认得几个。”

“那你可否把前八个字念一念。”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一册薄薄小书,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念完,他抬头看着杨纶,杨纶赞许地点点头。

“阔儿,跟着凌山一起念。”

展阔虽然爱哭,却不甚顽皮,坐在许凌山旁边颇为乖巧,两手抓着一支笔放在桌上。听到杨纶叫他念书,他便回头一直看着许凌山。

许凌山只好帮他把书打开,指着第一个字说:“天。”

展阔看看书本又看看许凌山,半晌才出声,说:“天。”

许凌山又指着“地”字叫他念。展阔又在书本和许凌山的脸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终于没有跟着念,而是问:“山是哪个?”

许凌山一愣,只好抬头去看杨纶。杨纶笑笑说:“这里面没有这个字。”说着,去拿了另一本书来,放到展阔面前,“《山海经》,阔儿,这第一个字便是‘山’。”

小展阔盯着那个字看,一瞬间,书房内静谧无声。窗外的风吹的窗纸闷闷作响。

许凌山许久没有看到自己名字中的字了,此时杨纶指尖指着的这个“山”字,与他脑海中陆剑青在石头上用割云剑刻出来的那个“凌”字,合在了一起,合成了他的名字。

他抬头看站在他眼前的杨纶,杨纶也正看着他,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感激之情。

杨纶教了他们几个字,许凌山先学会了,小展阔把笔抓成了刷子,一个“天”字占满了一张纸。杨纶也不急,拿了很多纸让他慢慢练。许凌山在一旁关切地看着,生怕小展阔一个不高兴就哭闹起来。谁知半晌竟都乖乖的,甚至写了几遍之后,还要许凌山写给他看。

杨纶在一旁笑着看他们,许凌山偶尔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一眼。

“杨先生,老爷有请。”一个小厮跑到书房门口,弓着身子请杨纶。

杨纶道:“请老爷稍等片刻,我随后就到。”

小厮答应着下去了,杨纶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先把‘天地’二字写好,我一会儿回来要查的。”

展阔不说话,许凌山只好自己说:“是,先生。”

杨纶走了,许凌山走到小展阔身后,握住他圆圆的右手:“来,少爷,再写一遍。你记着我是怎么带着你写的。”说完,他心中一惊,稳下神来,握着展阔的手写字。

展阔跟着许凌山又写了一遍“天”字,然后说:“累了。”

许凌山坐回去,端起一碗甜茶:“喝口水吧。”

展阔张嘴喝了。

许凌山帮他擦了擦嘴,看他不说话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很想逗弄他,便说:“今天怎么一声没哭?”

小展阔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听出了许凌山的故意,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说了实话:“你在呢,我不用哭。”

许凌山听了有些惊讶,本来说完那句看他表情变了,就有些后悔了,直怕自己把他惹哭,没想到小展阔说了这么一句,心里有些心疼他。这回没了逗弄的意思,仔细问起来:“我没来的时候呢?”

小展阔斜着眼睛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娘围着爹,爹喜欢姐姐,别人都是废物,我要什么都没人知道,我就哭。”

废物,是展夫人总用来骂下人的话,他听到展阔这么说,不禁失笑。许凌山又想了想这话,发觉不太对。展阔是展家的独子,对于这样的富贵人家来说,展阔在外人眼里只能是被溺爱到无法无天,而就许凌山所见,展阔也是一直众星捧月一般被宠着的。怎么会到展阔自己说的这个地步?

他又想到那个没人在乎的长女展柔,听说不是夫人生的,那她的生母又在哪里?

许凌山自己并未察觉,但他绝对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他知道夫人有些惧怕老爷,因此围着老爷转,可要说老爷喜欢展柔,这倒是小展阔自己看错了。他从老爷看展柔的眼神中看到的更多是一种愧疚,而老爷看展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喜爱。

他凑近了些,把小展阔搂在怀里,劝慰道:“少爷,老爷当然是更喜欢你的。正因如此,才希望你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哭啼啼他自然不喜欢。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我都能知道,以后记得跟我说,再别哭了。”

小展阔从许凌山怀里出来,倔强地坐直,“你陪我玩儿就不哭了。”

许凌山摸摸他的头,笑着说:“我当然陪着少爷了。”

两人又写了一会儿字,杨纶便回来了。许凌山已经能把“天地”二字写的规矩整齐,大小相等。小展阔也能把两个字顺利写下来。杨纶笑道:“很好很好。”

自此,许凌山每日照顾小展阔日常起居,陪着他读书。杨纶是他们唯一的先生,和蔼可亲,对他们从不严厉,循循善诱。又因为许凌山年纪大了很多,顾好了小展阔之余,杨纶还会多教他些文章道理。杨纶的风度翩翩、沉稳俊逸,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曾在谁身上见过,只是由此生出了几分倾慕。他每日都盼着早些到书房,早些见到杨纶。哪怕不读书的时候,若是在府里遇到杨纶,他都会略显殷勤地上前行礼,而后默默开心。

直到杨纶开始教他们武功,许凌山才意识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何处。

陆剑青。

只是,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更多的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气息。哪怕同样是微笑,杨纶如和煦春风,而陆剑青却犹如云顶峰上的雪,静默寒冷。

蓝榕来看过他一次,那是秋茶买卖结束,他来展府交钱交账。许凌山看到蓝榕并没有激动,倒是蓝榕似乎非常想念他,抱了他许久,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个遍,直道“长高了,结实了”。临走时,蓝榕殷切地谢过了展云霄和展夫人,多谢他们照顾许凌山。

展云霄说:“凌山留在我家照顾阔儿,理应是我们谢谢你才对。想来也是咱们之间的缘分。阔儿骄纵,竟是跟凌山非常处得来。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他。如今读书写字,都是和阔儿一起的。”

蓝榕再三谢过,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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