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脉绵延千余里,水文交错,层岩叠砌,古树苍劲葱郁,在半空结成翠盖,在脚下盘踞虬结。身在山中望不见尽头,浓绿幽深,丹褐煌煌,好一似虎穴龙窠。这里自古便是羽流道人汇聚之地,期荫仙风而功道圆融,更是多设观于此,隐修在这方福地洞天。
向东乃是平民所居的一片平原,丘陵缓缓起伏,圆形土楼三五成群,稻植茁壮,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
许凌山现在蓝大叔家,手捧着山中野茶,香气扑鼻沁入心脾。蓝大叔在院外,看着几个壮实青年往牛车上扛木材。他们说着当地话,蓝大叔偶尔比比划划,指挥着他们,叮嘱莫要被硕大木材伤到。前十车是木材,后面两车是银杏,一车叶子,一车白果,皆鲜嫩水灵饱满诱人,一看便知是上品。
十二车货装好,蓝大叔给了工钱,青年们自散去,他也回转房中。见许凌山一个人捧着碗茶出神。
蓝大叔笑道:“凌哥儿,你来我这儿也很多天了。我既然留下你了,你好歹要跟我说说你的事。”
蓝大叔做到条凳上,许凌山往边上让了让,喝了口茶说:“蓝大叔想知道什么?你问,我说就是了。”
前几日里,蓝大叔什么都没问。这孩子一个人从大火的山中逃出来,又是个平常汉人,自然是惊魂不定,况且连家都不知道,估计是吓傻了。这好几天过去了,也该缓过神来了,总归要问问来路。
“你家在哪?”
“北边。”
“北边那么大,你得说个地名我才能知道。”
许凌山脑子里只有“云顶峰”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意味着血流成河,意味着父母手足一夜之间全都没了,连那个说要他等在原地的人也不见了。在他懵懂的记忆中,他只知道,八岁前他锦衣华服、玉盘珍馐,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那日子一瞬间土崩瓦解,他虽不清楚缘由,也隐约明白,这是血海深仇。“云顶峰”这三字不能随便说出口,可他和剑青哥哥分别的地方,他实在不知道那是哪里。
“离开的时候太小,不记得了。”
稚嫩的面庞显露几分凄凉,看的蓝大叔叹了口气。
“那又是怎么进的山?”
“几年前被一个道士掳去的。”
“什么道士?”武夷山上道士众多,云游不定来去无踪。蓝大叔进山选木料的时候偶尔能碰到,有缘的还能聊上几句。
“姓罗。我只知道他姓罗。”
“你在山上几年了?”
许凌山摇头。在山上这几年他只觉得没有尽头,日出日落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早就混沌了。起初他还从丹炉里拾出废碳,在外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记日子,直到后来那横横竖竖他数都数不清了,干脆再也没记,现在粗略估计,大约也有五年了。
“可能有五年了。”
“那道士掳你做什么?”
许凌山不得已回想起这五年,捧着茶碗的手不住发起抖来,他怕蓝大叔发现,便把碗放在了桌上。青绿茶水被土陶映成青褐色,波纹在碗里荡开。许凌山盯着茶水的中心,似乎从那最小的一圈中,看到了一朵业火红莲。
五年前。
“剑青哥哥!剑青哥哥!”他声嘶力竭地喊,而那人早就没了踪迹。青衫隐没在绿树中,凭借许凌山幼小的眼力根本无法辨认。他孤零零一个人被丢在枫林外。此时正值暮春,枫叶也还是青春颜色。
他呆在原地,久久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剑青哥哥说让他在这儿,他便在这儿。许凌山在原地坐下,背靠着一颗树,随手拈起一片叶子。几个时辰之后,他饿的头昏眼花,看到山下人烟,想去寻点吃食,可又想到剑青哥哥的话,一步也不敢动。
残阳如血,那颜色让他害怕,他捂住眼睛,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他哭的嗓子都哑了,渐渐没了力气,而此时天已经黑透,远远传来狼嗥。许凌山背脊一冷,爬了起来,心想自己不会被狼吃了吧。
原来躺在娘怀里,夜里也会听到狼嗥。他问娘那是什么声音,娘说是狼。他问狼是什么。娘说狼的是一种野兽,跟狗一般大小,眼睛是绿的,长着獠牙,凶猛异常,一群狼在一起天下无敌。
“狼会把我吃了吗?”他认真地问娘。
“有你爹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狼也不能。”
许凌山从回忆里醒过来,眼下爹不在,狼会把他吃了的。他急得四下望着,想找个路逃走,可是月色下,辨不清方向,往哪逃。就在此时,他看到被树林隔开的道道月光下有个明晃晃地影子缓缓移动,看上去像个人。他想,有人在,能跟我一起对付狼了。
他跌跌撞撞朝那个明黄的影子跑过去,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喂!你是个人吗?!”
那身影一顿,停在树中间。
“喂!你是不是人!”
接着听到窸窣的响声,那身影缓缓移来。
许凌山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比听到狼嗥也差不了多少。他越来越怕,终于在那人离自己还有几十步的时候彻底崩溃,转身狂奔。
在那林间行走的是个道士。身穿金线绣的八卦道袍,头戴镶着一颗七色玛瑙的七星冠,手执拂尘,自得其乐地走着夜路。忽听一个童稚的声音唤他,先是一愣,接着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循着声音走去,眼看便能看清那孩子是甚模样,他却一溜烟儿跑了。
许凌山的恐惧随着脚底下的速度不断攀升,心脏狂跳,像要撞出胸腔,腿下一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还未等他爬起来,领子就被人拎了起来。
一个鸭子般的声音响起:“小玩意儿,是你叫我?”
许凌山涕泪涟涟,不住挣扎。
“老实点儿!让我看看!”道士训斥一声,伸手扳过许凌山的脸。
那张孩童的脸上虽布满惊惧,涕泪横流,花猫儿一般,却仍在银白的月光下露出了可人的本貌。面似满月,眸若点漆,小脸儿的皮肤触手滑腻,好生耐摸。那道士将他的脸又扳了扳,迎向月光仔细看着,不知不觉竟然呆住了。又看这孩子衣着不凡,皮肤细嫩,眉目清秀,不像在山里生长。
此时一阵山风自云顶峰方向吹来,一丝浓重的血腥气,钻进了道士的鼻子。道士伸着脖子仔细嗅了嗅这血气,又朝许凌山身上嗅嗅,似乎明白了什么。
许凌山起初被拎起来不知这人欲将自己如何,别过脸不敢看他,谁知这人举着自己半天不动,这才错动眼珠看那人。
金灿灿的道袍很是华丽,七星冠也很惹眼,然而那冠下的一张面孔却是与这两件精细服饰不太相配。这人眼睛狭长,鼻子扁平,嘴巴甚大,两个嘴角直向耳根追去,虽然月色不明,仍能看清他脸上坑洼密布。这长相让许凌山不忍卒睹,于是赶紧闭了眼,只心里对自己说:“别是才躲开了狼,又遇见了鬼吧。”已经是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道士看了半晌,将许凌山放了下来。许凌山哆哆嗦嗦地站着,骇得一步也动不了。
却见那道士俯下身来,和气地说:“小玩意儿,你叫什么?”
许凌山不答。
道士伸手揉了揉他的脸。许凌山只得任凭他揉。
“你是被人丢在这儿的吗?”
许凌山浑身一个激灵,倒退一步,大喊:“不是!剑青哥哥会来找我!”
道士直起身,把拂尘担在臂弯间,挠挠额头道:“什么剑青哥哥?他来找你,怎么会让你这么个小玩意儿一个人大半夜在这荒山野岭,喂狼吗?等他来时,只能找到你几根骨头吧!”
“你胡说!”许凌山顿时全无畏惧,指着这道士喊,“剑青哥哥说过来找我,就一定会来找我!”
道士用拂尘扫了许凌山的头,不屑道:“小玩意儿!”
许凌山怒视他,双目圆睁,眸子里落了繁星,比那夜空还美。道长再也忍不住,弯腰扛起他。
许凌山惊慌尖叫:“放开我!你这个妖怪!放开我!”
那道士拍了许凌山屁股一下,说:“我是罗道长,不是妖怪!小玩意儿乖乖跟我走,我那八卦炉里又添了一味宝贝咯!”
许凌山连蹬带踹,终究挣扎不过,被那罗道长扛走了。
之后径直南下。许凌山一路上被封了穴道,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倒是罗道长不曾亏待他,饭也都是一口口喂到嘴边。吃饱睡足便扛着他继续前行,半个月后,来到了武夷山中。
武夷山地势奇诡,景色时而秀丽时而壮阔,比那云顶峰下更是有别样风致。罗道长并没有什么道观,不过一个盖在半山上的小院。院墙被藤蔓勾结,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这里有座院落。
院内两间房,许凌山四肢瘫软地被丢在一间房中。听到另一间房内传出法器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