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座。”
门外一声恭谨的通报,陆剑青放下了茶杯,道了声:“进来。”
魏玉年推开右座护法的房门,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紫檀的四方托盘,盘内紫光昭昭,细看原来是一件与紫檀同色的锦袍,方方正正叠得齐整,一只紫金冠立在锦袍之上,冠上镶着八宝,正中是一颗雀卵大小的青金石。
陆剑青只一眼便看了个明白,眉梢眼角随即流露几分轻蔑,却仍是客气地对魏玉年说:“怎地还劳你走这一遭?”
魏玉年上前,将托盘放到桌上,转身闭紧了房门,再开口说话没了之前在门外的小心,多了不少亲熟。其实,他二人地位虽有差别,却是同吃同长的好友,不过教中律法森严,有其他教众时,行为举止总要谨慎,以免被人指责目无尊上。现在房内只剩他俩,说起话来就随便了一些。
“明日新教主拜顶大礼,这司宰的袍服一早就备下了。只是直到昨天还不见你人影,新教主就命人将这袍服给我了,今天听说你回来了,赶紧给你送来。”
陆剑青递给魏玉年一杯茶,终于轻笑出来:“他倒是言而有信。”
魏玉年接过茶杯,低头看他靴子未然尘泥,却泛着湿重的潮气,犹豫着说:“你……”
“我怎么了?”
魏玉年自然是知道他这几日的行踪,想规劝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慢慢饮茶,思索片刻,问道:“你去过大殿了?”
“嗯。”
“觉得如何?”
“如何?”陆剑青自小长在登峰教,然而这拜顶大礼还是第一次经历,魏玉年这个问题他无从回答,也没有心情回答。他这一次出山又是十日,却仍是落空。他为登峰教征战武林傲视群雄之时,曾耻笑天下不过如此,出不了他翻覆的手掌,而如今却连一个人也寻不得,何况那人还是五年前他亲自送出山的。想到此处,难免生出了挫败之感。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还要找他。”魏玉年看他出神,便猜到了七八分,他一准又是没有找到人,才如此心神难安,索性开口把自己心思说出来。“当年咱们为求自保,协助了新教主,纵是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可你终究是为先教主留下了一条命脉。你记挂他的安危我能懂,可是就算你找到他又能如何?你屡次出去寻他,万一暴露了行踪,不仅是害了你,也还害了那孩子。如今找不到反而更好。你说呢?”
陆剑青没说话,抬眼看那紫金冠和紫锦袍,这便是他出卖先教主一家换来的。明日新教主拜顶,他将穿着这身衣服,束着这顶发冠,接受新教主的簪礼,从此成为登峰教新任司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而江湖中也将充斥着这个消息:登峰教为先教主许啸铭守丧五年期满,代教主燕奇峰终于如愿拜顶,而他的心腹,曾经的右座护法陆剑青,将接替他的位置,成为这个为正道所不齿的邪教司宰。
陆剑青深知世人皆以为他不择手段,冷漠无情,即使教中人都道“我教中最凶狠莫过于右座”,就连他自己都对这样的说法深以为然。直到教主全家被屠那天,他都不曾对自己的冷血有所怀疑。
陆剑青不必闭上眼,就能重新亲见那天的惨状。司宰燕奇峰,率领右座护法、三十六罡目、七十二煞目,围攻极天大殿。司宰下罪诏,痛斥先教主杀戮太重,失道失德,以致教内半月之中,千人得怪病而死。教众怕被传染怪病人人恐慌,虽不敢肯定是否是因教主杀孽所致,却也不愿用自己性命做赌注反抗司宰。最后只剩三百死士护卫先教主,却被尽数斩杀无一全尸。满目只有血色。
“剑青哥哥!”一只小手从金座下伸出来,拉过陆剑青的袍角。陆剑青的割云剑白光一闪,一个头颅便滚落到金座之前。一声尖厉的惨叫从座下传来,陆剑青才发觉躲在金座之下的是教主的小儿子。
殿内早已杀的血光四溅,哪有人敢分心顾其他,陆剑青却看着那只抓紧了自己衣袍的小手,顿时动弹不得了。
陆剑青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新生婴孩。他因跟着先教主习武,有幸得见了这个刚出生的小少主。他通身粉红,被软缎子包裹着,闭着眼睛。陆剑青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怕是呵口气都能让这小东西破碎。之后他咿呀学语,长到一岁多时竟自作主张叫他“剑青哥哥”。那时的陆剑青还是少年性子,心里还是热的,听这粉团子如此唤他,居然很是喜欢,甚至因此更加用功习武,只为了能多得教主赏识,多些机会到教主身边,顺便看看这个娃娃。
可惜他十八岁便接替了父亲,成为了登峰教的右座护法,直至此时他才知道他的终身原来是要奉献给这个邪道大教的。因一身教主亲传的武功,他年纪轻轻便率领教众扫平武林各路挑战和攻击,为登峰教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在阳光下,等着那娃娃似的小少主叫他一声“剑青哥哥”的日子了。
直到现在,在团团血雾中,他又听到了那声“剑青哥哥”。
“剑青哥哥,好多血,我害怕。”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荡着惊恐万状的波光。
陆剑青挥剑,最终却只割断了自己的袍角。两名死士一起朝他攻来,趁其不备,抱起了小少主,飞身出了大殿。陆剑青拔地跟了出去,回头冲殿内喊道:“小少主交给我!”
许是没人敢跟他抢这份功劳,又或许是所有人都相信他的能力,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协助他一起追赶逃走的死士和少主。
追至云顶峰脚下,陆剑青挥剑刺死了两名死士,接过了小少主,紧紧揽进怀中。
只见群山壁立万仞,一个青色身影抟云而上,扶摇百尺,如展翅大鹏翻飞在山花绿树之间。
暮春时节,花已是荼蘼将尽,落英碾作泥,山间的风夹着湿润甜腻的香气。
“剑青哥哥,我们去哪儿?”小少主攥着他的衣襟,抬头只能看到他的脖颈和下巴。他听到耳边有呼啸的风声,脚下忽而是岩石青苔,忽而是万丈深渊,他恐惧极了,只得闭上了眼睛,将脸埋进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的胸口之中,低声呜咽着,“剑青哥哥,我爹娘呢?”
陆剑青心中毫无波澜,他只想把小少主送出山,这不是突发的善心,而是瞬间的权衡和考量。他是有野心的,心狠手辣程度不在燕奇峰之下,那金座并不在他眼里,却是他必须经历的一道关卡。生而在登峰教,便是生而为邪道,想要独霸武林,自是比名门正派要难上许多。如今他帮扶燕奇峰,早晚有一天,他也要倾覆他。而他怀里的这个孩子,早晚会是一颗棋子。他这样告诉自己:你救他是为了有一天利用他。
陆剑青看着那颗青金石,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若还活着,今年也是十三岁,同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是一样的年纪了。”
从回忆中抽身出来,陆剑青笑笑回答了魏玉年:“我找他自有我的道理,你只当并不知道这些便好。”
魏玉年是尤其信他的,听他如此说,点点头,继续喝茶闲话了。
“我一会儿要下趟山,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去弄贺礼了。”
“什么时候回来?”
“天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