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条墨绿皮带跟你的衬衫很搭。」
就这样，我们出门了。
楚言穿着明亮草绿色棉T和及膝五分白裤，带着墨镜脚上踩一双白帆船鞋，露出结实修长的小腿，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反观敝人，上身一件素色短袖衬衫，经典黑西装裤与漆黑皮鞋，腰间一条深墨绿的压纹皮带，看起来超级沉重，事实上夏日烈阳的曝晒也真的搞得我很沉重，汗流浃背，衬衫的不透气搞得背後满是汗水，长裤密不透风，严重怀疑老子的内裤也浸满汗水，如果不是因为太阳太大而带着雷朋，一脸的不耐烦早就被路人看光。
「要是下次市长候选人的政见是在户外加装冷气步道，我一定投他，八年都投给他！」
「你应该多晒点太阳，白得很不健康。」
「我姓白。」
「白目的白对吧？」
「闭嘴！」
我们又像过去一样，加入对方的生活，而非油水不溶，渐渐可以懂得牧师当初为何希望我再和楚言互动，因为停滞在一个时间点，不断回溯过去种种，无法前进，自然没有向前流动的记忆，优点被淡忘，而缺点却会放大，想要原谅一个人，必须要有新血灌入。
再接触，有些话说开，真的没有什麽过不去的槛。何况，如同海上船只漂泊的生活，远比不上港口靠岸的日子，有了寄托与倚靠，瞬间可以明白为何那些有孩子的家庭，父母工作再压榨疲倦也可以笑着做下去，无非是为了子女；单身贵族们与家庭共享天伦之乐，或是与情人共度休闲时光。
但是，对於早已失去双亲又感情生活一片空白的我，工作就是精神倚靠的全部，与朋友关系再好，也难以毫无保留的依赖，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除了楚言，我们两人过去的生活几乎全绑在一起，对於他的依赖，真的不是三两句可以道尽的，唯一能阐述现状的情绪，大概就是「习惯」。
太过份的习惯一个人，他的情绪、他的节奏、他的生活，主动抽离的感觉就像是从生肉中强硬抽出骨头，得施上使劲的力才能剥离。仔细端详剥下的骨头，上面筋、皮肉、脂肪血管全都沾黏在一起，骨与肉从诞生就相依，要求他们分离只会造成强烈的痛楚。
这就是习惯的可怕。
下公车，走进百货前，我对他说了烈阳下的最後一句话，「楚言，我发现我真的没有你不太行。」
「哪里不太行？」
「比如，早起这回事。」
他有些疑惑地问：「可是你工作时都很早起。」
「怎麽说呢……因为没人叫，所以必须要强迫自己起床，不然以前怎麽会让你每天叫我起床？」我尝试把话题带到更深的地方，他点点头，露出无奈的表情，「唉，你——总制造我的困扰。」
「哈哈！还有现在，跟你出门时我都不太带着脑，刚才搭公车如果你没起身，我可能会忘记下车。」
冷气的风在踏入百货的瞬间吹拂上来，脸颊的汗滴转眼间被风乾，忽然很想举起手臂好弄乾被汗水浸润的腋下。正犹豫要不要微微地偷把手抬起来，旁人的脚步刻意放慢，我也跟着速度下降，转头看他，只见对方眼睑微眯，纤长的睫毛半掩，淡淡地道：「其实这些你都做得到，只是纯粹太懒惰。」
「我喜欢依赖。」
他停下来，侧过身和我对看，以为他误会，又解释更多：「每天都要动脑，每天都要与人接触，担心说错一句话，害怕做错一个举动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说的对，学文能干嘛？没有任何证照可以保障，文学系念出来除了继续深造，成为教师、进出版业与当记者以外，就剩下作家。这些都很没有保证，虽然现在想起你当时呛我想结婚的念头很智障，我还是有点不爽，不过你说的没错，是我把未来想得太简单，格格常飙台语呛学生『吃饭站中间』，不懂人间疾苦。」他问我格格是谁，我回答娘炮地理老师，补习班同事。接着道：「跑来出这些年，一个人，很累。虽然现在的工作很不错，离我以前的想望差别甚大，不过比起一开始做超市营收好上不少，但也有更多的困扰。」比如老师之间，学生之间，同事之间，不是到处都有好人，也非到处都是坏人，只是社会上更多的是漠不关心以及幸灾乐祸的人。
不过由於工作环境关系，更多接触到的是本性善良的学子，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许多部分都围绕在楚言的话打转，原来他对我的影响力非常大，以前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年少轻狂爱饮酒作乐，彻夜不归，却不曾对早上聚餐缺席过；他鄙视我对蕾贝卡的认真，说自己的系根本没有什麽出路，之後出社会在工作上毫无保留的投入，一半是因为生活重心只剩下工作，另外一半也是想证明靠自己一样可以不输那些领照的。
我扭头手握住後背，转一圈让脖子松开筋骨，缓缓道：「我真的太习惯你了，习惯任性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想做什麽就不做。」
「也许你已经忘了，你曾要求过我，不能离开你。」过了一段时间，楚言默默说出这句话後又迈开脚步向前走，我连忙小跑步跟上，叩叩的皮鞋声在光滑的地板上敲响，追着问：「真的假的？我有说过这种话？」
他回身定定地看着我，而我则是回看他的人中。话说眼睛乃灵魂之窗，别人刻意的回避透过眼神就可以清楚发现，没有交错的视线是一个要点，不过百密定有一疏，好比现在他盯着我，说着我没有印象的话，而我因为忘记而不好意思迎接他的视线，这个时候看对方人中就可以轻易突破盲点，因为人中位在两眼之间，跟看着对方的眼效果一样。
「很久以前，你哭着抱着我说的。」
「哈哈哈哈哈……神尴尬的，大哥抱歉，俺忘了。」
他没好气地瞟了一眼，搂过我的肩膀，「我已经习惯你老是忘东忘西。」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果然是习惯！哈哈！」
接下来发生了两件事情，都令我觉得不安，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文字来形容，我决定按照时间先後顺序来描述。第一件事情，是我准备走进某间日本平价连锁店时，巧遇樊祈，他和朋友一块，当我们对上眼时，他先是对我打招呼，接着朝楚言轻轻地点着头，後来就愣在原地，循着他的眼光看去，他的目光停在楚言搂着的手上。
这家伙好像误会了什麽。
我对楚言耳语：「欸你，把手放下来。」
「为什麽？」对方转过头把脸凑近，形成外人看来很暧昧的距离，余光瞄去樊祈，他的眼睛睁得更大。
「你先放下就是了。」
「怎麽了吗？」
楚言没有照我的话去做，反而把手搂得更紧，半个身子都贴到他胸膛去。有些不安的朝樊祈望去，他的脸色变得很糟，蹙着眉，眼神带着敌意看着楚言。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他的朋友很快拉过樊祈往另个服装展区移动，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离开，离开去时，他刻意回头看了两眼，眼神不大友善。
关於这个孩子，我一直觉得他很聪明，以老师的角度来说，樊祈是好学生，但是以被追求者来看，这家伙正是因为聪明，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从这些日子和他的互动发现，对於任何事情上，他都抱持着可以的态度，美其名是好养，实际上是对什麽都不在意，这种人一般情况下与人互动没什麽问题，可说是温良恭俭，但可怕的地方在於一旦碰上在乎的事物就会死抓不放，彷佛一只响尾蛇，锁定猎物就紧咬，快速将毒液射入对方的血液，再慢慢地看着猎物绝望的死去。
其实诡异的追求者不是没有碰过，不过像他这样让我感到不安，却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