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一天,他骑着一台不大的机车,载着她横跨了大半个县市,在夏日炎炎的午後赶到了海边,说是要带她看海散心。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一双凉鞋、一双帆布鞋,沿着长长的滨海线留下了一坑又一坑的足迹,又在回头已经看不见的地方,被一波波追逐似的浪花吞没,掩去了沙滩的疤。
『你看。』
他低头凑在她耳畔呢喃般地唤道,随着话语吐出的温热气息搔得鬓发微痒,除了下意识地瑟缩,她没有闪避他的亲近。
『被我们踩坏的沙滩,不到一下午的时间就恢复成原本美丽的样子了。』侧着头,他轻轻依靠上她柔软的黑发,『没什麽伤痕好不了,一切难受都会淡去的。』
阵阵的海风散乱了耳际的长发,她举起空着的左手,将飞舞的发丝顺回耳後,指尖无意擦过脸颊,刺痛瞬间紧绷了她的神经。
仅只些许的接触,他还是查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他的手指触上那半张脸没有红痕的肌肤,眉头微蹙,柔声关心起她的状况。
她摇头不语,只是往另一侧撇开视线,不敢和他的对上。
面对她一贯的淡然,他也没有半分气恼,反倒温和地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却见她转身面向无际的大海,闭上双眼。
交握的二只手渐渐松开。
——喀嚓。
将她从沉默中惊醒的,是一声清脆的快门。
而声源离她很近很近。
错愕地睁眼、回身,眼前有个大男孩手里还揣着手机,笑嘻嘻地看着她。
『锺行宇!』她皱着眉头,跨了几步站到对方面前,劈手就想把那台方才照了相的手机夺过,但先天身高上的差距令她无法如愿,『把照片马上删掉!』
除了口头警告再无其他办法。
她一直都不是喜欢拍照的人,尤其在那场意外发生之後,更是能免则免。她不相信他会不清楚这件事。
『妤宁……宁宁。』右手高举着黑色手机,唇角的笑容并未因对方的不悦而褪去,『刚刚那张照片很漂亮,不要删好不好?』
那双漂亮的米白色凉鞋几乎要踩上刚刷洗好的帆布鞋,以示她的坚决反对。
『让我留着纪念就好……等等、宁宁,至少先看一眼,你再决定要不要删嘛,好不好?嗯?』
语罢,也没有要等待她回答的意思,迳自拉着她就地在沙滩上落坐——他坐沙地,而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右手伸得远远地才敢按出方才拍下的照片,尽管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亲昵动作让她不知所措,一双明眸左右张望,似是深怕被经过的人群打量一般。
亮着萤幕的手机忽然被递到眼前。
她眨眨眼,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不久前自己被偷拍的照片。
一愣。
夕日余晖下,泛着橘黄的柔光从眉间到鼻尖,沿着下颔至颈线,完美如画家的笔触,勾勒出漂亮的侧面轮廓;远端是一望无涯的天际线,一抹一抹地染上了绯红,人与景相互辉映,美得令人屏息。
沉默了些许,她终究没有要求他删去照片。
也许是因为那张照片上,完整留下了她毫无伤疤的半脸。
惊愕、愤怒、伤心、羞耻、无助……一时之间,太多太多的情绪涌入脑海中,不受控地恣意四窜,交织得纷乱,她无法准确找出一个词汇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微张的双唇几不可见地颤抖,只能靠紧咬遏止这无意识的行为;覆在滑鼠上的右手不自觉越握越紧,彷若随时都有可能将其捏碎。
隔着薄薄的一层屏幕,她和彼端面容相同的那个少女相望,无语。
艳橘色的晚霞中,白皙的脸庞晕染成朦胧的绯红,海风迎面吹拂过肩的长发,趁着彩云舞出恣意而美丽的弧线;低垂的眼眸缥缈,微扬的眼角透着淡淡忧郁,紧蹙的眉头诉说着少女的不安,而那抿起的双唇刻划了已然斑驳的脆弱,一个画面凝成了永恒的静谧。
即便同样身为女性,方妤宁仍是无法否定那少女出尘的美——若不是她知道照片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话。
方妤宁非常肯定,刚被贴上表特C大粉丝专页的这张投稿照片,绝对和前不久锺行宇在海边偷拍的是同一张。
一个月前,她骑着脚踏车行经十字路口时,被忽然窜出的疾行机车吓着,龙头一歪,便连人带车摔到路边,全身擦伤无数,可最怵目惊心的,是那掩去大半张脸的擦伤。她一向不是特别爱美的人,但对於毁去的容颜亦是无法轻易接受,打从意外发生之後,除了上药她几乎不敢多看镜子一眼,也不愿任何相机镜头对上自己满布伤疤的脸孔,更曾有段时间避着锺行宇不见,深怕让他看到这般丑陋的自己。
她怕,很怕很怕。
锺行宇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方妤宁再清楚不过。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害怕他嫌弃自己、厌恶自己,害怕随时都会被他众多仰慕者之一给替换掉。
不过锺行宇没有如她所想像一般离去,反倒在最脆弱、最难受的时候一直陪伴在旁,安慰她、鼓励她,甚至绞尽脑汁只为逗她一笑;他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缓慢引导她走出心中散不去的阴霾。
锺行宇是这段艰难路上最理解、最体贴她的人,至少方妤宁是这麽认为的。
直到在社群网站看见这张照片被大剌剌地刊出。
但如果仅此於此,她想,也许不高兴个几天,等气消了,二个人还是可以言归於好。她总不是个太小气的人。
底下一行行为数不多的留言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们系上的人欸!不过我记得她毁容了??』
『楼上你不知道现在有个神器叫PS吗』
『版主大大说好ㄉ筛选ㄋ!!!!!!!!!』
『本人哪有这麽好看==PO她男友我还没话说』
『男友是….?(有挂XD)』
『人家只有左脸受伤!照片是右脸好不好骂人的先搞清楚状况吧』
『回5楼,是材料三乙的锺行宇』
随照片附上的那句「没有什麽能比这样的你更美」更像根细针深深紮入她的自卑,狠狠刺痛着。
「……为什麽……为什麽……」呢喃地自问着。
明明就要将她拉出山谷了,却又回头把自己推回悬崖。她怎麽也想不明白锺行宇这样做的理由。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她是真的伤得很重很重。
摆在电脑旁的手机嗡嗡地震动着,而她一看见萤幕上斗大的三个字,二话不说便挂掉了电话,更将其电源切断,拉开抽屉塞进深处,恨不得它就这麽消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她想发泄,却已经没有力气发泄了。
一双腿蜷上木椅,双手掩住受了伤的脸,失声痛哭。
接连几天,在她所到之处,几乎都可以听见他人对自己的窃窃私语,至少在外文系馆来去,她总能接收到来自各方的打量目光,恶意与好奇参半。
不用听见话语的内容,方妤宁也猜得到那些人究竟在议论着什麽。
打从一个礼拜前表特C大出现了那张照片开始,她就没有一刻安宁过:关系较好的朋友担心她;交情淡如水的同学也有不少会打着关心的名义,但隐约可以察觉得到那些「关心」之下藏着多少打探的意味;更别提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人在社群网站上发表带有影射含意的动态了。
而身为这一切罪魁祸首的他,锺行宇,电话、简讯、聊天室私讯……任何可以用来联系的方式都如车轮战般换着来过好几遍,尽管方妤宁硬着性子,说什麽都不愿听、不愿看,锺行宇依旧不屈不挠,一天没打扰个她几次不会罢休。
所幸,他们的系馆位在不同校区,宿舍亦相隔好一段距离,免去了不期而遇的尴尬场面。
——可方妤宁忘了,不同系别的他们选修了同一堂通识课。
直至锺行宇的声音从教室门外传来,才警醒了她。
方妤宁试图压抑住心底汹涌地的慌张,然而听着那一句句越来越清晰的话语,惶恐便如同积累过多的雨水,冲破她心墙的裂缝,瞬间溃堤。
一直到目光瞥见锺行宇和他的朋友一同踏进教室,慌乱不已的她没有选择,只得趴在桌面,佯装成睡着的模样。
「……所以我说啦!一定是你魅力不够,人家才会不理不睬想赶快把你甩掉啦!哈哈!」
「闭嘴。她才不是那麽肤浅的人,好吗?」
砰咚、砰咚。
「说起来,你们不是都有修这堂课吗?你是不是又要去坐她旁边放闪了啊?」
「我连她来了没有都不知道,我……」
心脏跳得好快。
「啊。」
轻轻一声恍然的惊呼,方妤宁知道她看到自己了。
额际渗出点点汗珠,明明身处在冷气房里,却莫名地燥热难耐。
错落的脚步声逼近,她下意识地认定那属於锺行宇和他的朋友。
透过手臂和桌子的间隙,不意外地瞄到一双黑色帆布鞋停在自己座位旁——那是锺行宇喜爱的几双鞋子之一。
心脏鼓噪得很大声,大到方妤宁开始担心,教室里漫天的喧嚣会不会掩不住心跳声,而让锺行宇发现自己其实没有睡着呢?
「宁宁?」
锺行宇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依稀有声轻叹飘出,但很快就被此起彼落的踏步声所取代。
然而方妤宁依然没敢抬头。以她对锺行宇的了解,在他们目前相处尴尬的情况下,他一定不会坐到离自己最近的左边空位,而会选择看得见自己的正後方落坐;若是她起身,一定会马上被他发现,然後追问起她不肯理睬的原因。
她不想这麽快就得面对他,以及任何他可能带来的任何解释。
果不其然,脚步声在身後止住,紧接着响起的是侧桌被拉出的摩擦……然後脚步声又绕回了身旁的走道。
锺行宇宽大的手掌温柔地抚上方妤宁的长发,轻轻顺着。这是他安抚方妤宁情绪的一贯方式。
「宁宁,你醒着吗?」
随话语吐出的温热气息烧得耳根子发烫,她感觉得到锺行宇此刻离自己很近很近。交往一年多,她还是不习惯和他这麽亲密。
「宁宁?」
他的动作带有名为「疼爱」的温柔,一瞬间让方妤宁几乎要以为过去七天的冷战不过是虚梦一场。
但紮在心头的那根刺没有允许她沦陷在错觉里太久。
给予锺行宇的回应依旧是淡然的沉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到锺行宇的悄悄离去,像是不愿惊动自己一般。
而她也一直趴在桌上装睡,待到教授宏亮的声音传来,方悠悠地坐了起来。
整整二个小时的通识课,方妤宁没有回头看过身後的锺行宇一眼。
悠扬奏起的下课钟声,猛然惊醒了有些走神的方妤宁。
对照投影片和课本内容,她知道课程即将告一段落,连忙将散在课本上的笔记用品全数收进笔袋,以期等会儿能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教室……离开锺行宇的视线范围。
怎料对方终究是快了她一步。
教授宣布下课的话音未落,锺行宇抓了二个钟头都不曾动过的书本文具,抢先在方妤宁离开座位前拦截去路。
「宁宁,你下节没课……」
「抱歉,我还有事。」
生硬地打断他的询问,方妤宁没有对上那一双忧虑地望着自己的眼眸。
她不能用「有课」这个太过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敷衍搪塞,作为她的男朋友,锺行宇对她的课表自然了若指掌。
锺行宇没有打算给她逃避的机会。
「告诉我好吗?这一个星期你不想理我的原因。」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不接电话、不回简讯、不看私讯……宁宁,我真的很担心你。」
没有应他、没有看他,此刻的方妤宁只想摀起耳朵不去听任何的话,只想逃出这个沉重得快要让人窒息的空间。
「如果你觉得我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好,告诉我好不好?我保证我一定会改。」
她真的真的没有勇气听下去。
但锺行宇却不愿停下。
「妤宁,你什麽都不说的话,我不会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啊。」
喀嚓。
好不容易堆叠起来的冷静在刹那间崩毁。
「不会知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会不知道?」
「妤……」
「你做了什麽好事,你自己最清楚!明明知道我半张照片都不想留下,你为什麽还要拍、为什麽还要把它放到每个人都可以看得的地方!这样做很好玩嘛!」声音剧烈地颤抖。
而第一次面对怒不可遏的方妤宁,锺行宇愣愣地,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方妤宁撇过头,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失态。
泪珠凝在眼眶打转,闷闷的哭音细细吐出了一句话。
「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了,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呀……」
「你是说……表特上的那张照片吗?」锺行宇迟疑地问道,「我只是——」
没让他说完话,方妤宁便一把推开了眼前的人,掩着半张脸跑出只剩下他们的教室。
独自怔怔地站在原地的锺行宇,只来得及看见如溃堤般汹涌的泪水。
从柜子里拿出药膏和棉花棒,手机又在桌面上震动了起来。
她没有多加理会。那已经是锺行宇今晚第六次来电了。
嗡嗡声持续约莫一分钟才消停。
方妤宁坐到书桌前,盯着手上的药品,却迟迟没有动作。
好烦。
不想擦药。
这麽想着的方妤宁也确实付诸行动,顺手将握在掌心的药品放到尚未打开的随身镜上,拿起手机清除了所有未接来电纪录,随後连上网路,想看一下班代今天有没有宣布事情,顺便找篇小说调适紊乱的心情。
然而才刚点开社群网站,立即跳出一则通知,让她想刻意忽略都不行。
锺行宇发出的一篇动态里,标注了她。
或许是鬼迷心窍,又或许是一时失去了理智的束缚,指尖下意识触上了通知的图示,连结到锺行宇数分钟前发出的动态。
「——!」
她应该无视这篇动态、应该关掉网页,如同过去七天一致的漠然。
可是无意入了眼的「对不起」,终究动摇了她的心。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方妤宁缓慢而认真地看完了锺行宇留下的所有话语。
来电铃声也在同时响起。是锺行宇。
犹豫片刻,她按下了通话键。
「妤宁,你在宿舍吧?我有话想跟你说,我在楼下大厅等你。还有记得带药。」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我会一直等到你下来为止。」
「喂、锺——」
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电话以飞快的速度挂断。
「……行宇。」
方妤宁瞪着手机好半晌,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披上一件薄外套,将搁在桌面的药和钥匙收进口袋,走出房门。
『今天发这篇文,是为了向一个人说:对不起。
这一个礼拜以来,学校因为表特C大上的一张投稿照片闹得沸沸扬扬,我知道大多数人是怀着看好戏的心态在观望整件事情的发展,也知道有人觉得投稿人是恶意中伤那个女孩子,但其实不该是这样的。
#0317那张照片是我投稿的,照片里的人是我的女朋友,投稿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恶意。
那张照片是某个周末,我带她去西子湾散心的时候偷偷拍下的,车祸之後她一直不太喜欢拍照,她说那样照片会很丑。之所以要把这受伤後唯一一张照片投稿到表特版,只是想要告诉她:即便受了伤,她还是很美,如同那个黄昏我们看到的沙滩,脚印会被冲走,而风景依旧。
照片已经在稍早请版主撤下,同时希望看到这篇动态的人,请你们停止对方妤宁的所有臆测与谩骂,这一切错在我,不在她,想骂人的欢迎直接骂我。也拜托大家协助制止还在讨论这件事情的人,感激不尽。
最後,我想说:妤宁,对不起,害你受了伤。
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对不起。』
「宁宁!」
方推开玻璃门,便看见锺行宇迎面走来,脚步略显急促。
他拉着方妤宁到宿舍大厅较隐蔽的沙发椅坐下,她什麽都还没说,锺行宇便抢先开口了。
「对不起!」
话音里听得出难得一见的慌张,方妤宁愣了愣,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妤宁,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受伤的,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如果可以换来你的原谅,我什麽都愿意答应你。」
锺行宇望向她的眼里,认真和懊悔二种情绪交杂。方妤宁看着这样的他,即使有什麽想骂人的话也只能往肚里吞回。
何况她的态度早在阅读动态的当下被软化了大半。
最後伴着叹息,轻轻道了一句话。
「我看过你的动态了。」
那双瞬间瞪大的眼又惊又喜,却维持不久,便为忧虑给染了色。
方妤宁没有多解释半个字,只是低下头,从口袋中掏出药膏和棉花棒,默默交到恋人手里。
眨眨眼,不可置信写满了锺行宇的脸。
凭藉他们长时间培养出来的默契,方妤宁相信不用只字片语,她的男朋友也能了解自己的意思。
唇边扬起的笑容透着孩子般的傻气,但又不敢太过得意忘形,锺行宇很是开心地旋开药罐,以棉花棒沾取少许药膏,动作熟练地为方妤宁脸上的伤痕上药——尽管雀跃,却也不忘给予爱人绝对的细心温柔。
流淌在他们身周的空气很是静谧,气氛相较先前的凝重亦是好上许多,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擦着药,他们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涂完最後一道几近癒合的伤,将药罐盖好放回身旁人的外套口袋,锺行宇浅浅开了口。
「宁宁,你知道为什麽是那张照片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令方妤宁有些错愕,锺行宇笑笑,以食指示意她什麽都别说。
「你有连你自己也不晓得的美丽,在外表、在内里,那是任何瑕疵都减损不了的璀璨。我最大的幸运,就是能看见你的美。」看着她的脸蛋渐渐飞红,他宠溺地在如瀑般的黑发上印上一记轻吻,「伤痕会有消失的一天,但你的美永远无法轻易被改变。」
Nothingcouldbeasbeautifulas…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