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前,方敏乔拨了一听电话回家,此时此刻,她心中最挂念的人便是母亲了。
「妈,是我。」
「怎麽啦?是不是有什麽东西忘了带?你还有多久要上飞机?你马上跟我说放在哪里,我这会儿就叫计程车给你送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不是啦!妈。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母亲不禁轻笑出声,「现在才在舍不得我会不会太晚了呀?呵呵呵。」
「爸已经走了,你们又只生我一个小孩,现在我要出国工作读书,你一个人在台湾,没有人照顾你——」
「在说什麽呢你!这两年多我早就过惯了没有你爸烦我的日子,不用老听他唠叨罗唆,也不用再特地为他烧菜做饭,心血来潮时就跟你那些邻居叔叔阿姨们去爬山练气功,过得可轻松自在了。真要不小心生病了,还有你舅舅阿姨们照看着呢,他们可以说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敢对我不好呀?你真是比我还会瞎操心!」
方敏乔眨了眨眼,眨散眼前积聚渐多的雾气,转而问道:「那你还记得电脑Skype的免费视讯怎麽用吧?等我人一到维也纳,找到有网路可用的地方,就尽快打给你。」
「好啦、好啦,我会好好保重,你不必废话这麽多。倒是你,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处处要小心,把自己照顾好才是真的。你一直都很独立,到了国外也要加油,知道吗?」
「嗯,我会的。妈,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走就走很自私?」
「傻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本来就应该要为自己的人生出主意,这算哪门子自私?我可不是那种会搬出孝顺的大道理把孩子绑死在身边的父母。等你以後有了小孩就知道,只要孩子本身过得好,那就是最欣慰的事,做爸妈的再也别无所求。」
「妈,谢谢你⋯⋯」一直以来,母亲总是这麽宽容体谅,放任她去追求梦想,令她感激又觉得惭愧。「不过,说到孩子就言之过早了,我可能再也不会——」
「什麽可能不可能的?那是你自以为,我可还是等着抱金孙,你最好动作快点,别让我等太久。」母亲笑着打断她,「啊!先不讲了,隔壁李妈妈约我摸八圈,时间要到了,明天再聊吧!」
「呵,好好好,你去锻链脑力吧,明天聊。」
通话一结束,机场也传来广播,她搭乘的航班即将在五分钟後开始登机。
方敏乔深呼吸一口,撇去悬浮在心上的几许惆怅与寂寞,背脊挺直地站起身来,握住行李拉杆,踏着坚毅果决的步伐,往她的人生新路走去。
结束长达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方敏乔来到了在雪中蛰伏吐纳的维也纳。
冷⋯⋯真的很冷。
她拎着两大一小的行李箱走出维也纳国际机场的瞬间,零下三度的寒冽风雪便直扑脸面,尽管已经穿妥厚暖的大衣外套,依旧令她一阵哆嗦。
而根据行前在网路上联络过的台湾同乡所言,这气温还算好了,如果是零下十几度,路面一片掺杂泥泞的冰雪,那才真的会让人冻到完全不想出门。
明明已经是三月下旬,天空却还飘着雪花,这是什麽诡异的天气⋯⋯
适应这里无法捉摸的气候,大概就是在亚热带台湾长大成人的她首先要克服的。
由於是周日清晨,时间还不到五点整,平铺了一层积雪的街道上,半个行人也无,她随身拉着两只大沉重的行李箱,手上摊开的地图尽是一条条陌生的路名,心里有种说不出孤独感。
此时此刻,她是真真正正的孓然一身了。但,她还能有什麽好失去的呢?
想到这里,方敏乔感慨颇深地呼出一口长气,立即在空气中哄成一片白雾。
所幸承蒙上司关照,报社那边已经事先替她打点好住处,连从机场出发前往住处的计程车都帮她预约好了,让她不至於在抵达维也纳的第一天,就得面临在冰天雪地的异国迷了路的窘境。
计程车司机载送她到公寓大门口,方敏乔打电话请公寓管委会的人为她开了大门,并拿到了位於三楼住处的钥匙。幸好这栋公寓有电梯,不然她光是拎着各二十公斤的行李上楼,手不断掉才怪。
然而,马上出现了令她头大的状况——
这副钥匙⋯⋯居然打不开门锁!
「不会吧⋯⋯」方敏乔不禁大愣,这是什麽情况?
大门有上下两道锁孔,她试着将钥匙轮流插入转动,却都无法开启。
正当她因不知所措而呆站在原地,不晓得该怎麽办才好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逐渐接近,然後⋯⋯就停在她身畔,仅只一个手臂的距离。
接着,一道听起来很年轻的男声响起:「你好。」
「你好。」方敏乔转过头去,就瞧见眼前站了个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的褐发白人男子,手里还拎着装着满满食材的超市提袋。
但,真正吸引她注意的,却是他那双清澈好看的蓝眼睛,以及他对自己展开的亲切友善的微笑。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谁有那麽诚挚纯真的笑容。
「我猜,你是刚搬来的新邻居?」他问。
「是。」方敏乔只简短地应了声,长途飞航的疲惫,加上为了离婚而心力交瘁,让只身飞到国外的她没有兴趣广结善缘,尽管这人是她未来的邻居也一样。眼见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便用自己有些生疏的德文反问:「你有事吗?」
「哦!我只是想,你可能需要帮忙。」
「你说对了,但不是你能帮得上的那种。」她面无表情地冷冷瞥他一眼,希望他能识相点赶快离开,别再杵在这里看她笑话。
之前台湾同乡就叮嘱过她,一定要注意保管好住处钥匙,因为在维也纳要打一把钥匙,可不像在台湾那麽便利,路边随便找一间锁印行便能当场取货;若是因故遗失钥匙,必须事先向户政单位申请文件,然後才能找钥匙行进行复刻,而且还要价不菲,手续相当麻烦。
现在,她才刚来这里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也未免太不走运了⋯⋯
算了,光是站在这里盯着门锁看也毫无助益,她还是再去找一趟管委会的人,请对方确认一下是不是拿错了钥匙。
「不,我完全可以帮得上忙。」他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更盛,「如果你愿意让我帮忙的话。也许,你不介意先到我家喝杯热茶?」
接下来,只见他带着笑意从大衣口袋中单手掏出一串钥匙,然後⋯⋯插进三分钟前才让她无比困扰的锁孔,顺利无碍地转动,再当着她的面将那扇坚若磐石的门轻易推开。
「⋯⋯」当下方敏乔真是羞赧万分,又尴尬到无以复加,实在很想钻地洞遁逃。
她立刻抬头瞄了一眼正前方和邻近左右两间公寓门上的房号,这才後知後觉地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搞错了自己的住房,根本就是她单方面在犯傻⋯⋯
天哪⋯⋯真是丢脸丢到国外来了⋯⋯
「对了,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卢卡斯.穆勒,住在七号房。」卢卡斯璨笑着伸出手,一点也不介意她先前的态度冷淡。
方敏乔只得伸出手去,相当敷衍地短促握了一下便收回手来,「我住六号房。方。」
「方?这是你的全名?」卢卡斯疑惑地反问,只有一个音节的姓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我的姓氏。我的名字不好发音,你也记不住。」方敏乔旋即回身,走回自己住房门前,不再看他。这回,用她的钥匙,总算成功地打开门了。
「你是中国人?」
「不是。我来自台湾。」
「嘿!新邻居,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喝杯茶?我刚刚出门才买了三种不同口味的茶包,还有各种巧克力甜点——」
「不了,谢谢。我讨厌吃甜点。」方敏乔匆忙将行李推进家门,很诚实地回答,但语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打照面,就让她窘得要命;也或许是她身在异国,少了既有人情世故的层层羁绊,让她一心只想将生活中人际关系的牵连降到最低。
不过,关上门之前,她还是对他说了句:「刚才开错你家的门⋯⋯很抱歉。」
没想到移居维也纳的第一天,就是这样的开头,还真是好的开始⋯⋯方敏乔十分疲惫地背倚着门,不禁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