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时间接近下午五点,在总统府现场聚集的民众已接近两万人,比起下午稍早天色更好却只有五千人不到的景象,现场的士气可说是愈夜愈高涨。民众群聚的范围也从凯达格兰大道蔓延到重庆南路,向南北延伸到贵阳街和宝庆路,颇有「包围」的行动意象。
各家新闻媒体和转播车也陆续到现场,采访记者穿梭在人群之间,零星的摄影记者扛着器材在「前线」或「制高点」埋伏,不放过任何一个冲突镜头。远方零星的民众也在口号呼喊声中陆续加入这个四处分散但大体统一的群体。
「坚持主权,扞卫台湾!」
「台湾中国,一边一国!」
「国党通匪,亲中卖台,反对国共,闭室密谈!」
口号喊得有点哑,我稍做休息才发现……天空已沉了下来,顶上的云层比我刚到现场时更厚更低,灰黑与暗白交相卷曲,彷佛入夜前的浪涛被冻结後翻到天上。在抗争现场四处可见的旗帜、布条,配合着风的呼啸张开它们自己,用身上的文字与符号展现人们的诉求。阴郁的天色、愈渐频繁的强风,这幅景象究竟是呼应人们的悲鸣?还是吞噬人们希望的前奏曲呢?
学长的心情显然不受天色影响,相比稍早的焦虑沉闷,他现在的心情已经好上许多,证据就是他和周遭同伴一起骂政府时还能保持笑嘻嘻的样子。我虽然只参与过两次社会运动现场,但也能体会人潮众多真的能给人安心感,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感到,群众能量真的会给人「想要肆意妄为」的力量与冲动,好似在场的同伴会帮你撑腰,给你勇气说以前不敢说、做平常不敢做的事。那些开演唱会的明星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
「累了吗?」学长分别拉了我和立轩的袖子,摆头示意我们跟着他走。学长见立轩回头张望,便拍他肩膀喊道「阿嘎挤到最前面那几排了,超嗨的!」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三人在人群中大笑起来,应该是想到同一个画面吧;一个笑点满分的台客用高雄腔台语飙骂政府的模样。
我们从人潮的中心点撤出,四周的气味马上改善很多,从湿热的汗臭中走出来,我立刻深呼几口气。学长带我们走到人潮边缘的「补给站」,其实也就是热情民众免费提供的饮料和食物;多半是便利商店就能买到的面包或饭团。学长还笑着说前几天在国宾饭店和晶华酒店的抗争还有炒米粉和香肠摊来助阵,今天没看到有点可惜。
此时,前方席地而坐的三五名男女站起来,走到马路对面,劝阻一位大陆口音、应该是「反抗争」的的老先生不要再深入群众了。在他被民众半强制地请离现场後,我想起下午打电话邀同学和学弟妹来现场抗争时,对我的礼貌拒绝以及质疑……「帅耶,国家就是需要你们,不过我下午已经……」、「你们是吃太饱无聊跑去玩吗?」、「他只是来访问,没有犯法的话有必要去抗争吗?」
是阿,究竟有哪个抗争是「民众的义务」、「不来抗争的话不配当国民」呢?我怎麽想都没有,至少在抗争的初期是不可能有的。可是我也理解有些民众不是不愿意来,藉口也好、理由也好,他们是害怕自己参与的抗争并不代表正义,担心自己只是被「某方政治势力」利用,所以他们不想参与这些运动。他们的沉默又有谁能代表他们呢?是不是一定得搞选举成为民意代表、一定得搞社运走上街头被看到,你的「民意」才算数呢?我蹲坐在路旁,吃着波萝面包、喝着运动饮料,发散地想这些漫无边际的问题。
「吃饱了有要去厕所的话就赶快去啊。」
「学长,我们要抗争到什麽时候?是陈嘉南回去吗?」
「嗯,到人潮散掉或鸽子开始清人吧?」学长看立轩的脸色有点不对,立刻补述「现场只要人愈多,鸽子就愈不敢乱来啦,而且这麽多媒体在现场,你不必担心啦。」
「如果鸽子真的乱来,我跟你们保证我绝对不会放过区长。」
学长向总统府举起中指致敬,立轩见状也起身竖起中指和学长一起摆出同样的姿势;左手撑着後腰,右手平举维持中指手势。一旁觉得有趣的人们也加入这场笑骂,用同样的姿势响应学长和立轩。
「很爽唷,难得有机会来现场谯政府。」立轩回过头对我说道。
三四名抗议民众就这样和我们聊起来。
一会儿过去,路灯渐渐亮起鹅黄色的光,松散的抗议群众像是收到信号一般,在灯亮时回流到人群中。我们三人拿了一份饭团和汽水前往阿嘎的所在处。
没有多久的时间,一盏盏的路灯由黄转白,天空卷起了对流的劲风,雨的气味蔓延在地面上。看来就要下雨了,但是在场的群众并没有心思顾虑天气,大家心中所想的是警方即将展开的驱离行动。警方陆续增援,一个个戴着白头盔,或是黑头盔全副武装的警察,陆续在穿着一般制服的员警後方列队。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广播警告民众离场,也不知道是几点几分,但警方的行动和这场雨恰好一致,在他们开始推挤民众时,一罐汽水和吃了一半的饭团被扔到盾牌上。接下来的场面随着雨势变大而愈趋混乱,在场每个人的衣物也都被雨水浸润、湿透了。
「锵当!锵当……」伴随雨势而来的是小石头零星攻击。
「不要推我!」、「乓当!哇啊!」、「不要丢石头!」
接着出现几颗拳头大的石头,击中盾牌後弹到前线群众的身上,被砸到头部的人按着伤口起身回头大叫,警方也作势将他抬走。现场其余民众还保持冷静,多数维持下午时的宣导,坐着或躺在地上呼喊口号等待警方驱离。
雨势稍微转弱,口号声、叫喊声、盾牌的碰撞声、橡胶鞋的摩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紧张,湿透的衣物使人们烦躁,但现场的抗争情绪却丝毫未减。
突然间,从警方队伍中传出罕见的脏话飙骂,我还听不清楚脏话以外的叫骂内容就闻到阵阵恶臭;是排泄物的臭味。本来还不太敢相信,直到看见距离我十个人远的警用盾牌上,沾黏着雨水还未冲刷掉的黄褐色物体时,我才确信警方被「屎弹」攻击。
「和平、理性、非暴力!」
「国家暴力!警察打人!」
前线的口号逐渐从主权议题变成国家暴力,就这样坚持了一会儿,前列人墙的左端和右端被警方突破了,在拉扯之间,棍棒和民众发生零星的碰撞。许多人起身逃跑,留在原地的人则被分割成不到十人的小单位。最後,所剩无几的小单位也被警方瓦解後,现场就只剩下叫骂声了。
「不……不要拉我!」、「干!不要拉我!」
阿嘎被警方拉出去时做出强烈抵抗,同伴们拉住阿嘎身上的衣物,企图将他拉回来。几度拉扯後,警方丢下他的双脚,阿嘎就这样躺在同伴们的身上。警方改变做法,几个列队向前包围,我们被穿制服的人墙分隔开来,淹没在警盾和蠢动的头盔之後。
「阿姆系金邱?贺胆麦起来!」
棍子不留情地挥下。看来这些穿制服的没打算搬动我们了,他们应该是想打到我们配合为止。阿嘎是他们第一个目标,他被打後立刻缩在地上抱住头部。
「不要再打了!」不知名的男学生扑在阿嘎身上。
他阻止棍棒攻击的想法似乎奏效,棍棒在空中延迟、停顿。男学生虽然不是棍棒的目标,但他也是驱离目标,在拉扯之中,他掉在马路上的眼镜也被橡胶鞋踩得粉碎。
我在男学生被抬离後接手他的阻扰工作,我企图抢下一根棍棒,用双手和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立轩和学长也把握这个空档,在我身後抓了地上的石块,突袭那位打人最凶的制服。
「呜哇啊!」石块狠狠砸在制服脸上,劲道之强估计是打断鼻梁了。
狂怒的他左手掩着渗血口鼻,右手猛挥着警棍。其中几棒没打到立轩和学长的攻击,就击中我的背部、脖子、头部上缘。
虽然这几下攻击可能是无意的,但在电玩游戏里头应该会跳出「爆击」提示符号。我立刻失去了视觉以及控制四肢的能力,虽然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但是我发不出一丝力量,直接瘫倒在雨水流溢的马路上。雨水直接淋在我的脸上。
我眼前一片漆黑,水流混着铁锈味在我的喉头和鼻腔中泛滥。我感到无比刺痛,可是我只能透过反射动作咳嗽,无力自主翻身。
很快地,有人把我翻过身,把我的双手背到後面固定住,我的脸则被按压在地面上与湿漉漉的柏油路互相摩擦。虽然也不好受,但相比刚刚的溺毙感,我心里稍稍感谢这位压制我的人。
我在国三时曾发生过车祸,所以我大概能猜到我是什麽状况。说来也奇怪,我是那种「事情牵连到其他人」我才会紧张的人,像这种「只有我自己遇到」的事情,我往往能异常冷静地面对。像这次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所想的事情竟然是……
(拜托,拜托,屎水和大便可别流到我嘴巴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