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麽事了?
眼前人影晃动,邵华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腹部传来钝痛,手往下一摸,有股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入目满是骇人的红。
脚下一阵踉跄,眼前景物莫名晃动了起来,他按着腹部单膝跪倒在地,只觉甜腥的气味不受控制的上涌,一张嘴就吐出了满口鲜红。
「啊——啊——啊——!」
方妍的尖叫在宁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而邵华只是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红褐色的色块,他吐血了吗?
勉力撑起身体,他吃力地喊出「打电话求救。」几个字,随即脑中一阵晕眩,翻江倒海的疼痛让他两眼发黑,眼皮沉重的像被注入了铅块。
他听见方妍的哭声,是那样无助地令人揪心,他想安慰她但却睁不开眼睛,伤口很疼,疼的彷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耳边传来凄厉呐喊,混乱的大脑无分辨内容,但仍能感到字字如若针扎的痛楚,那难受竟比伤口更疼上了几分。
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事……
他想这麽告诉方妍,可开阖的唇瓣偏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脸颊上有水珠滴落,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她焦急的眼泪。
意识越来越模糊,连声音也变得飘渺悠远,但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而是丢下方妍一个人在这入夜的山上,她该怎麽才好?
幸好老天爷还是眷顾他们的,半昏半醒中他听到纷沓的脚步声走近,随即疼痛减缓,伤口似乎被人作了止血紧急的处理,接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由远而近响起……
然後他被人抬了起来,放到担架的上头,朦朦胧胧中疲倦不断袭来,载昏载昏沉间他看见了光,很柔、很美,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近。
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好像自己一生中都在等待这一刻,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有人在喊他,那担忧的声音中透着哽咽,一声重过一声让他无法再继续往前。
「别走,你说过要和我重新来过,所以你得好好的活着。」
一路上他的手都被人紧紧握着,那力道很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似地,可他却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被人在乎的感觉,真好。
可他同时也感到惶恐,因为邵华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上一回方妍这样握着他的手是什麽时候的事。她说得没有错,他想,自己果然是个不合格的丈夫!
只是,这一刻,在他心底有个声音正回荡着,重复低语着古老的诗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话说得多好呀!
原来,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浪漫,其实说穿了,也只不过就是有一双手能够十指相扣,从年轻走到年老,待白发苍苍时,对身旁的那个人说一句:谢谢,这一生有你真好。
邵华再次醒来,人正躺在病房的床上,刺目的白光照的他几乎睁不开眼。
「终於醒了,你差点吓死我了。」方妍靠了过来,白皙的脸上可以看见清楚的黑眼圈,眼中还有水珠打转。
「干嘛这副表情,我好的很。」邵华笑着掐了下她的脸庞,「跟以前打架的时候相比,这不过是小伤罢了,不信我现在就下床给你看。」
他说着被子一掀就想下床,展现自己「生龙活虎」的模样,刹时方妍脸色丕变,小棉羊变身成了大野狼。
「姓邵的,你嫌命长是不是?」
一声河东狮吼响起,整个病房顿时被升腾的杀气笼罩,邵华默默地躺回床上,双腿在被子下抖了抖。
「你以为自己是无敌铁金刚吗?那刀子再往下一公分,就要刺中你的内脏了。」方妍嘴角抽搐着,不堪承受地将头埋在膝盖上,「当我看你见吐血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的心脏都要停了,那种全身冷的冰冰的感受,连呼吸都好困难……」
「原来如此,难过这麽疼。」邵华轻声地问,「不过,你很担心我吧?」
「废话,」方妍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说要和我从头开始,你说要重新给我恋爱的感觉,你说要给我一场盛大的婚礼,你休想再开出一堆支票搞得我心烦意乱之後撒手不管。」
他怎麽能这麽自私,让她重新爱上他之後就这麽离开。
「可我……」邵华才刚说了两个字,就在恐怖的目光禁了声,永远不要反驳女人,特别是怒火中烧的女人。
「我警告你,」考虑到伤口迸裂的危险,方妍并没有揪住他的衣领,而是整张脸贴近他眼前,「你要是敢就这麽挂了,我一定去嫁给你最痛恨的人,然後每年清明、中元都带着他到你坟前探望,让你死了都戴绿帽。」
好可怕、好恶毒的报复方式。
涔涔汗水从他背後不断躺下,一会儿功夫就将衣服全都浸湿了,但邵华破天荒的没有和她争论,而是在对上方妍的视线後嘎然无声。
和指责的口吻不同,她深邃的双眸中并没有任何怨怼,反而透出淡淡的忧虑,那明亮的双瞳中,交杂着无数复杂的情绪,而这一切全都是以自己为中心。
他从来没想过当那双眼中只印出自己的倒影,原来是这麽令人高兴的事。
就在这一瞬,邵华觉得那一刀被刺的值了。
病房与外界,在此时隔离开来,整个世界彷佛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方妍一个滞留在他的世界中。
尽管她现在满脸怒容,甚至有些憔悴不堪,但却是他看过最美的模样。
他想,有朝一日,当他的人生走到了尽头,浮生如画卷铺展开来时,这一幕一定会定格在记忆里,成为他心头无法抹灭的永远。
一首歌不自觉地在心底回旋:
亲爱我已渐年老,白发如霜银光耀,可叹人生譬朝露,青春少壮几时好,唯你永是我的爱人,永远美丽又温存。
傍晚时分,外头飘着绵绵细雨。
燃烧天际的红霞,在雨雾中将马路两旁染成一片嫣然,淡淡的迷蒙随风从钻窗口穿入,带来一种烟雨朦胧的飘忽。
从他醒来到现在,方妍已经在床边整整坐了八个小时,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看。
这样的方妍,让邵华多想开口要她留在自己身边,现在这个时间点,她肯定不会拒绝。
但邵华忍了下来,他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许了她海阔天空的自由,就不能趁人之危,再一个女人最脆弱的时候开口,太卑鄙了。
但,他好想叫她的名字……
「方妍……」他低唤着,声音有些沙哑。
「怎麽,伤口又疼了吗?」方妍俯下身担心的察看,温暖的鼻息喷在他的身上,只有一伸手,就可以碰触。
他可动了下指尖,却没有抬起,时间、地点都不对,他想给她的是难忘的浪漫,而不是满载消毒水的噩梦。
「我的点滴瓶快空了……」
他瞥了眼旁边的点滴架微微一笑,方妍急忙站了起来,就要跑出去叫护士。
可才走了两步,就见她忽地脸色一白,按着腹部蹲了下来。
「你还好吗?脸色好难看。」邵华怕牵动伤口不敢下床,只能伸长脖子往她的方向张望,方妍一向是个健康宝宝,可平时越健康的人一旦生病,也是最麻烦的。
「只是有些反胃而已,不要紧的。」方妍摇头表示没事,这几天她总是不时有酸水逆流的现象,刚开始还会感到难受,习惯後也就不怎麽样了。
「只是!」听见她这麽不在意自己身体的说法,邵华脸上登时罩上一层比冰山还後的严霜。「你这女人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你知不知道胃出血的死亡率有10%!」
「哪那麽严重,」方妍翻了个白眼道:「也不过就这一个多礼拜,我等等去药局买点胃药就没事了。」
邵华顿了两秒,感觉全身血液都冲到了脑部,随即冰山变火山,「连医生都不看随便乱吃成药,你嫌自己命太长是不是?」
他决定收回前言,像这种不动照顾自己又没有危机意识的女人,根本不适合野放,还是让他带回家圈养比较安全一些。
「不过一点小毛病,你可以不要这麽夸张吗?紧张先生。」方妍有些不耐,这个男人必要这麽婆妈吗?她又不是磁娃娃,一点小毛病就会碎掉。
邵华铁青着脸咆啸了起来,「我紧张,我当然紧张,你是我老婆,我不紧张你紧张谁!」
「明明已经离婚了。」
方妍小声嘀咕,瞬间收到一记狠戾的眼刀,但下一秒他双手撑住头,似是不堪承受的开口,「你能不能多关心自己的身体一点,如果你见到我躺在病床上,会有一丁点的难受,那就该知道当我看到你身体有恙,是什麽样的感觉。」
换我心,为你心,原不过如此……
方妍不再争辩,一股暖流缓缓滑过胸口,很舒服像冬日的初阳。
这肯定是一幕非常滑稽的画面,身为女主角的方妍这麽想着。
她正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家庭医科门诊的护士叫号。而邵华,推着轮椅半是陪同半是监督的陪着她,手上还拎着点滴瓶。
「我拜托你回房间休息,这样真的太显眼了。」
在不知第几个好奇人士对他们投以关爱的眼光後,方妍终於忍住抗议,重伤的人就该有伤者的样子。
「我不放心你。」邵华微笑的开口,潜台词是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天晓得你会不会乖乖看医生。
相处多年,方妍对医生的绝对厌恶他再清楚不过,肯定可以排上逃避排行榜的第一名,要不是自己在这里保证她下一秒就放医生鸽子。
「你……」方妍不满的嘟嘴,却发现自己完全无从反驳,面对一个太了解自己的人,她就像一张透明的白纸—无所遁形。
深吸口气,她努力的尝试漠视身旁的大型包袱,但一个会说会动的人,哪有那麽容易忽略,随着邵华一则又一则的冷笑话,她感觉理智似乎有濒临断线的危险。
不过老天还是挺仁慈的,就在方妍以为自己要上演「家暴」戏码的前一刻,门打开了,小护士露出天使般地笑容喊了她的名字。
方妍几乎上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诊疗室,她敢说这二十七年从没有觉得医生如此可爱过。
主治医生是个带着眼镜的中年人,问了几句方妍的身体状况後,双眉紧紧的纠成一团,让邵华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跳着。
「请问她的症状很严重吗?」医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都要出人命来了,能不严重吗?」
「这、这麽夸张。」方妍讶异的张大了嘴,不是小小的胃病而已吗?「我会不会死呀!」
「每个女人一生都会经历的事而已,哪那麽严重。」医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瞧着她,「等等去三楼照个超音波,没事就可以回家了。」
「不需要住院吗?」邵华担忧的问,有生命危险不是应该留院观察,回家没有问题吗?
「当然不需要,只要一个月回来做一次定期检查就行了呀!」医生理所当然的回应。
「可她不是生了重病,还会闹出人命?」
医生一副见到外星人的模样,终於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都在鸡同鸭讲,「两位看来似乎完全在状况外呀!这位小姐现在是一个身体两个人用,难道不是出了人命吗?」
「什麽意思?」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问,脸上是标准新手爸妈的傻愣表情。
医生拔下眼镜,声音中透着无奈和抱怨道:「我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是怎麽回事,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关心,居然连怀孕了都不知道,真不知你们是如何过日子的。」
邵华愣了下,通了通耳朵确认地问,「等等,医生你说她怎麽了?」
「怀孕了呀!已经三个月罗。」医生赏了他个白眼白好气的说,八成又是一对先上车後补票的年轻人,现在的人呀……
没有理会医生碎碎念的低语,两人睁睁地看着对方,嘴张的大大地,彷佛可以塞入一颗鸡蛋。
好半天後,他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邵华错愕的指着方妍问,「你、你不是说都没有怀孕的消息吗?」
「我的生理期向来不准时,你又不是不知道。」方妍双手放在小腹上,声音中透着委屈,对於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比他更加诧异,因为她之前也有过几次生理期延後的状况。
不过,老天这孩子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他们已经离婚了呀!
方妍有种快晕倒的感觉,如果世上真的有神,那麽肯定是个爱开玩笑的神明。
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搞不清楚,这是个什麽样的女人。
邵华额头上浮出了几条青筋,沉默几分钟後,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走」字,霍地将点滴瓶塞入她手中,一手转着轮椅另一手拖着人就要往外走。
「放手,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偏大的力道掐得方妍手腕泛疼,忍不住发出痛呼。
他强压着想把她掐死的冲动沉声道:「出院、回家。」
开什麽玩笑,挺着个肚子在外面乱跑,实在太危险了。
「谁要跟你回家,」方妍挣扎了起来,一天之内的二次提醒他两人已经离婚的事实,「我现在在法律是单身,你不忘记了。」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怀孕。」这女人很番,番得让他抓狂,「我告诉你,你休想带着我的儿子或女儿,在外头到处乱跑。」
光是想像那样的画面,他就觉得自己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暴君,」方妍气呼呼的骂道:「你这样是违法的,你没有权利可以随便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你的意思是暗示我立刻先去登记结婚吗?」邵华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你该知道,对於娶你我从来都不反对。」
「谁要嫁给你。」方妍努力的想要挣开他,却又碍於他身上有伤不敢太大力。「我就算嫁给一头猪也不会选你。」
她气坏了,感情这男人以为自己就非得嫁给她吗?他可还处於观察期,休想就这样得逞!
「如果你愿意当母猪的话,我并不介意当那只公诸。」邵华咧嘴笑的让方妍想一掌巴在他脸上,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这麽做了。
遗憾的是并没有打中,因为邵华抓住她的手,顺势就这麽吻住了她,方妍震惊的瞪大了眼睛,这里可是诊疗室呀!
可邵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此时此刻没有比收服眼前小女人更重要的事了。
「医生,这该怎麽办?」一旁被彻底当成空气的护士无奈地低语,居然当众拥吻,这两位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让他们去吧!」医生耸耸肩不甚在意的微笑,「反正是今天早上最後的一位病人了。」
那句话怎麽说的,厄,妨碍别人谈恋爱可是会被马踢死的,还是明哲保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