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金金
大概,假如叫一个人回想他跟死党初次见面的事,十居其九都想不起来的。相处的时间太久,以年为单位,有的相识了十多年,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一个後天的家人,第一次见面的事又岂能记得。我跟阿梓在未出事之前,称得上是好朋友。我的朋友非常多,这一点跟我那个冷漠的、光只有皮囊长得好的弟弟有很大分别,或许是气质使然,我的虚伪与冷血可以藏得很深,只要笑开一张脸,自然生出一股温容可亲的感觉,加上我对於任何人均客客气气,就是比我地位低的人,我也会小心跟对方经营关系。毕竟,这些人或许在很多年後成为於我有用的棋子,这是未知之数。
可是,第一次见阿梓的事,实在太滑稽了,我至今仍记得清楚。
那时我们都读大一:住同一幢宿舍但不同房,读同一个系,在OCamp或许有过一面之缘,可是我们读商科,每年收几百个学生,碰不上也不出奇。
这间大学的宿舍文化很奇怪,强调宿生必须合群、玩得够放。老实说,我宁愿窝在房里多看一下书,也不欲跟无谓人浪费时间,然而多结交不同系的人是没有坏处的,因此我至少每星期找一个晚上到顶楼的pantry,参加宿生会举办的糖水会、派对之类的活动,住了半个多月就跟宿生会的人都混熟了。
偏偏我第一个室友就是个食古不化的书獃子。那书獃是读物理的,人长得高大,脸是过目即忘的平淡,谈不上俊或丑。闻说是我那届的尖子之一,可是年纪轻轻就一阵酸腐老学究的味道,不跟宿生打交道就算了,平日用气味浓烈的古龙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晚上还换上卡通花纹的棉质套装睡衣,戴着睡帽跟眼罩、搂着长形的抱枕才睡得着。
我看在眼内,不言不语,也没提点他要去跟人打交道,反正这些迂腐的书獃是不肯跟他眼中的凡人说话的,我也无谓拿自己的脸去贴他的冷屁股。我知道宿生会跟我们楼层一些陫向份子早已对书獃颇有意见,没想到一个月後就出事了。
那晚我跟平时一样,十二点多关电脑、关灯,上床睡觉。还未睡熟,就见房门被外面的人开了一道缝隙,漏入一道白光。宿舍的出入口都有保安跟电子系统,出入得拍卡,算是严密的,所以宿生住惯了就常常忘记锁门。
我推开被子,机敏地坐起身,随手拿起床後书桌的座台灯,生怕有贼入来,谁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现届宿生会的财政。我顿时松一口气,正要开口,财政竖起食指、挡在嘴前,示意要我安静,我就靠着墙,看他有什麽花样。
财政身後跟了六七个大男生,蹑手蹑脚地进房後,没关房门,就围在书獃的床边。财政指使其他人依序站好,同时把双手摄入床褥跟床板之间的位置,比了「一二三」的手势後,这些人合力抬起床褥,步伐稳健、动作快捷齐整,床褥上的书獃只动了动身子,也没有转身,竟然当真没有醒过来。
为首的财政一个箭步上前,开了门,其他男生就连人带床褥的抬了书獃出去。我摸不着头脑,最尾出房间的男生回头,他一张脸泰半隐於黑暗,只靠门罅泄入的一束光照出大概的轮廓,流窜着精芒的双眼朝我眨了眨,示意我跟过去看戏。
感觉他是个顽皮的人。
我不自觉地下床,穿了拖鞋,跟他们一起出去。一路上,大家很有默契地沉默,路过的宿生也捂着嘴拚命忍笑。夜深了,守在宿舍出入口的保安也不知溜到哪里偷懒去,这怪异的队伍顺利经过校园大道、出了校门,去到校园外不远处的巴士站,这群人才将书獃放下来,无声窃笑着离开。
财政这才解释,原来搬床是宿生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专门用来作弄不合群的宿生,他们一边笑着猜想书獃什麽时候醒过来,一边计划着清晨要再过来车站一趟,捕捉他苏醒的一刻,拍照留念。
我不以为然地陪笑着,打了几个呵欠,没怎麽应酬他们。那书獃当真睡得熟,财政他们六点再去巴士站,见他还睡得香。再者,这所大学的位置极偏僻,出出入入的都是学校师生或职工,夜深时份连警察也不巡这区,书獃要再过半小时才被早更巴士司机推醒。
事後,他勃然大怒地向舍监投诉,然而当舍监的是大学助教,大学时代就在这宿舍住了三四年,当然有几分护短。结果有份搬床的人只受了极轻的处分,书獃有怨无路诉,忿然退宿。阿梓原来是财政的中学同学,本是候补的宿生,这下子书獃退宿,变相多出一个宿位,他就这样搬进来。
此後三年的大学生活,加上在社会工作的三四年,我跟丰梓同居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