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就留空那块阶砖不抹,那个男人忽地蠕动几下,报纸「嘶嗦」几声的被底下的男人捏着,像是沉睡的巨人终於醒来似的,他一手拉下报纸,一手撑着座椅的坐起来,不顾手上的油墨,往黝黑的脸揉抹几下,不掩嘴就打了个大呵欠,我不着痕迹的後退一步。其实我和他的距离大概是相隔五六块阶砖,就算他往前吐口水也未必吐到我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但就是心里怕嗅到他的口气。这种人不知道隔多久才洗一次澡。
那男人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卫衣,衣摆挂着几根线头,外披一件款式老旧的牛仔褛,那种款式大概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里才能看到,说是「古董」也不为过。他顶着一头意外地不油腻的短黑发,脑後给睡出几撮翘起的乱发,一张脸倒是有棱有角,剑眉下的惺忪睡眼布满红根,眼下挂着两尾卧蚕般的眼袋,下巴长着胡渣,是一张叫人看不出年龄的脸。
说是年轻?称不上。但要说是上了年纪又不像,只能够说是相当颓废。我已经不记得这个人第一次来麦当劳睡是什麽时候,就只认出他这对四季毋改、愈穿愈脏的白饭鱼,以及每到秋冬就出笼的老土牛仔褛。
「小哥,可以给我一杯热水吗?」
我趁他穿回布鞋时拖抹刚才遗漏的那块阶砖,没想到他跟我要热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的声音。他间中到柜台买餐时,只会指着餐牌上的特价套餐,比一个「1」的手势,然後用八达通付钱,全程不会开口,所以我跟其他职员以为他若不是哑的,就是脑袋可能有些问题,总之就是觉得他是不懂说话的。
「你跟我说话?」我握着拖把,直起身子,看向那流浪汉说。他笑了笑,脸颊现出两道浅浅的法令纹,笑弯的眼睛出奇地带着一分童真,配上他处处流露阳刚的脸庞,是没有我想像中的卑贱。
「不然呢?」他忽地打了一个大喷嚏,我凛然的再退一小步,他揪起卫衣的领子抹去脸上的飞沫跟鼻涕,吸了吸鼻子、抓了抓颈背,声音又哑了几分:「你就做做好心,我都要冷死了,连走去柜台的力气都没有,当我求你好不好?」
「抱歉,这里是麦当劳,」我把声音压低几分,尝试以严肃木然的表情压下上涌的恶心、愤怒与傲慢:「依规矩,这里是自助式的,」老子不是餐厅的侍应生,打工费不包括要捧餐:「请客人自行到收银处那边买所需的餐点,」更何况你这种想讨饭吃又没什麽钱在身的流浪汉,才会伸手要热水,给不起钱就别学人光顾食店,看你在店里坐了一晚,从头到尾只叫了一客特价的鱼柳包套餐:「除非先生有什麽伤患及不适、以至需要我们职员的协助,不然就请你多走几步。」像你这种有手有脚的人还沦落到要在麦当劳睡觉、避寒,不是自作孽是什麽?而我好歹是一个大学生,还是城里最高级学府的大学生,你有什麽资格要我为你斟茶添水的?
「嗳嗳,别这样,我求你好不好?因为天气真的很冷,我真是一步也走不动,就当我求你给我拿一杯热水,好不?」
我开始觉得这个男人是有精神问题。这种人比起穷人更可怖,谁知道会不会忽然自裤袋掏出一把小刀,只要我不肯满足他的要求、惹怒了他,就往我肚子捅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