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憂 — 第八章、忘憂花開之日

这一日,是一个看起来如往常一般,有着晴空万里天气的好日子。

但对某些人而言,这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天,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麽一般。

或许是因为前阵子实在是太累了,又碰到了个暖洋洋的好天气,向来习惯早起的赫连钰,比平时还要睡晚了一些……

「赫连钰!你出来看看……」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赫连钰的警觉心向来比常人还要来得强烈许多。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外衣也没披、取了随身的配刀便夺门而出——

「发生什麽事了?」

门外的景象,是一如往常的祥和。

反倒是琅萱: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赫连钰衣衫不整的模样了,今日却不知为何的,不自觉的别过了脸。

「抱歉,你还在睡啊?」

「没事。」不知为何的,赫连钰像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只是,一种梦魇一般的幻觉罢了。

……他已经不能再一次的接受:听到熟悉之人的呼唤,转瞬之间,那熟悉之人却已不再。

「怎麽啦?一大早的。」迈开脚步,他走向琅萱所在的院中。

只见琅萱正蹲着身子,似是在观察着什麽。

「开花了。」她说,金橙色的双眼注视着眼前有着同样美丽色泽的芳华,「院里的第一株萱草,开花了。」

顺着琅萱视线的方向望去,赫连钰见到了一株盛放的萱花。在其周边,还有其他几株同样开得正炽的。

「真快呢……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嗯。」

第八年、第八个末春初夏、第八个忘忧之花盛开的日子。

同时,也是琅萱来到这里之後,渡过的第八个的生辰之日。

或许就许多方面而言,赫连钰都不算个称职的监护人,但无可否认的是,在琅萱身上,他的确是投注了不少心力。

刚来到宅邸的第一年,琅萱并不喜欢说话,虽然乖巧懂事,但在许多事情上都显得过於小心翼翼。

赫连钰知道,这都是因为她过去的遭遇。就算要改变,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偏偏开导人向来不是他的专长:琅萱的话少,他只会比她更少。

因此,刚开始的那几顿饭,两人都是在相对无语的情况下渡过的。

这一日,也是如此——

面对眼前与前几日相差无几的饭菜,琅萱低着头,默默的动着筷子。

虽然说不上吃得多津津有味,但先前,她总是会以流畅的速度将饭给吃完,然而,今日的她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手上的动作不只一次的停顿下来……

「怎麽了吗?」

「…没事。」摇摇头,琅萱继续扒着碗中的饭。然而不一会,她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因为胡伯方才说的话?」琢磨了一会,赫连钰问。

胡伯是这些年来会固定时间来打扫院落的老仆,今天他的心情似乎很好,所以即便是面对赫连钰这个不爱说话的主,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两句。

他说:今日他要回去给他的孙子过生辰。

「萱儿,你的生辰是在什麽时候呢?」

半响,只听赫连钰突然问了这麽一句。

「咦?」

赫连钰突然的提问,让琅萱感到有些意外。

说起来,他今日的话也是比先前都还要多……

「我忘记了。」仔细思索了好一会,琅萱回答。

她自幼便与亲族们分离,对於家人,她只有相当依稀模糊的记忆。

但方正听到胡伯要给他孙子过生辰、想到那样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她却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感觉……

明明庆祝生辰什麽的,早已在她的回忆中淡薄,她甚至连自己的生辰是什麽时候,都不记得了。

「这样啊……那麽便定一个日子,日後便由我来帮你过吧!」嚼着不甚可口的饭菜,赫连钰不经意般的说了这麽一句。

「…诶?」

男子这句不经意般脱口而出的言语,让琅萱着实愣了好一会。

这是一种陌生、却又有着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便是被深埋在她记忆之中的,遗忘许久的温暖。

虽然从奴隶市场上救回了自己,但眼前这名叫做赫连钰的男子,总是淡漠、寡言,常常让人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麽。

但眼下,她是真切的确认了一件事了。

——他是真心的为自己付出、诚心的对自己好。

要不,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心不在焉。

要不,总是沉默的他,不会突然变得那麽多话。

……要不,他不会突然提出要帮自己过生辰这个提议。

「嗯。」良久,琅萱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敢在此时开口说话,因为哽咽的声音,一定会让她的语调听起来很奇怪。

「那麽,要定什麽日子呢?让我想想……」放下手中的碗筷,赫连钰状似郑重的思索着。不经意的,他瞥见窗外院落中,几株托着青绿花苞的萱草。

「不如……就定在院中的第一株萱草开花之日吧!」看向琅萱,赫连钰说:「你说可好?」

「……好。」

院中第一株萱草的开花之日,就是她的生辰之日……多麽美丽的一个说法啊!

当时的琅萱,不禁由衷的这麽想着。

虽然,随着和赫连钰有更长时间的相处,她也开始怀疑:当初他之所以会那麽说,只不过是懒得多记一个日子罢了!

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如此,心无凭依的她,开始有所期待。

日复一日,她开始期待花开之日的到来。

然後,那一日,她第一次见到了忘忧花开……

阳光下摇曳生姿的遍地流金,那景象,美得令人心颤

第一次,她知道男人给她取的名字里,有个这麽美丽的含义。

……而後,一年又一年……接下来的第一株萱草花开之日,都是赫连钰伴她度过的。

琅萱逐渐的喜欢上,和赫连钰在一起的,平淡却温暖的时光。

逐渐的,两人之间不再只是沉默无语。

宅院中萱草开花的日子,约莫都是在每年的春夏之交。

在那段期间,除非真有什麽非他出手的要紧之事,否则赫连钰都会请皇帝尽量不要安排他出远门。

不为了什麽,只为了在宅里等待院中第一株萱草开花。

当然,这件事情,是琅萱在很久以後才会知道的。

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才会发现:赫连钰这个人不只沉默,他的情感表达方式,也比常人还要寂静许多。

因为赫连钰和皇帝之间的默契,之後的几年,萱花初开的日子总会有赫连钰的陪伴,除了两年前的那一天……

琅萱依然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有些寒冷的晴日,入宫的赫连钰接获皇帝的密令,要到北方的凌宵国一趟。

(「我会赶在花开之前回来的。」)

离去之前,赫连钰这麽跟琅萱说道。

然而一个月後,春雪融了,赫连钰却还是了无音讯。

又过了约莫四个月,院中的花早就开了大半了,赫连钰还是没有回来。

正当琅萱快要按捺不住,急得想要入宫去找皇帝时,赫连钰回来了。

站在大门口的赫连钰,带着一身显而易见的疲惫,与一道深烙在左肩上的新伤。

他身边所牵的马,并不是他离去时所骑的那一匹。

——原先的那一匹,已经在遇到敌袭时,中箭身亡了。

看到等待已久的赫连钰,就这麽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眼前,琅瑄瞋着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赫连钰。

「原先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但在归来的途中,遇到了敌袭。」赫连钰轻描淡写的说道:「为了避开敌兵的搜索,我潜伏在一座山谷中,在那里待了好一段时间。」

「在那段期间,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南方的这边,花开了没有?』因为在那个遍地冰霜的地方,我看不到半株萱草。」

像是要平复琅萱的心情,赫连钰说了很多,比他往常说得都还要多。

然而,听完他说的这些话之後,琅萱却只是低垂着容颜,沉默不语……

「院里的花,早就都凋谢了。」良久,她轻声低语。看向赫连钰,她那双晶莹的眼眸中,盛放着炽艳的金橙色泽:「不是说好了会在花开之前回来吗?你怎麽可以说话不算话?」

怎麽可以…让她感觉要被独自留下了……

像是为了宣泄心中积累已久的情绪,琅萱大吼着。

一语话毕,她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委婉的低泣,而是私毫不计形象的嚎啕大哭。

因为积累已久的压力终於得到释放,所以她哭了。

因为日日盼望的人终於归来,所以她哭了。

因为听闻赫连钰在那样艰险的境况下,却仍然挂念着她,所以她哭了,哭得无法自己。

打从九岁之後,她就没在赫连钰面前哭过了,如今却为了他,破了一次例……事後想起来,其实有些难为情。

琅萱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独立了。现在的她,即使是赫连钰出远门,也能够一个人好好生活。

但是,直到这一日,她才发现:即便赫连钰的陪伴只是一种习惯,她也早已无法戒掉这种习惯。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赫连钰眼里,她才会总是像个小孩吧!

而当时,面对琅萱这番近似无理取闹的言语,赫连钰却也没说什麽。

他只是静静的,静静的陪伴在她身旁,等到她的情绪平复,哭声止息。

最後,面对停止哭泣的琅萱,他只说了这麽一句话……

「虽然有些迟了,不过十四岁生辰快乐,萱儿。」赫连钰说。从遥远的严寒北国归来的他,却带回了最为温暖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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