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征夢謠 — 征夢謠 二十四章

韫卿在床上躺了半日,等到醒转了,头一个听入耳的消息,就是静韬给她传来的。

「姊姊!你成功了,还真给你料中了!」静韬在床畔拉着她的衣袖跳着;见妹妹一脸兴奋,但方从五里雾中醒来的她尚不知事情发展如何,只得反问。

「我料中了什麽?」

「阿爹的用意啊!」静韬朝她双掌探来,将她从床榻上拉起,「你昨儿个不是说,就算赢不了这场比试,仍是有机会入营的吗?」

「方才大伯偷偷的跟我说了,他打算这回入蜀,要带着你,让你磨练磨练呢!」她眉开眼笑的向姊姊宣布,「这不算成功,又算什麽?」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懵了,直到脑子稍微清醒些,意识过来之後,脸上这才浮出笑容来。

是吗?她成功了。韫卿忍不住握着双掌,直到指节泛白,直到掌心被指甲刮得泛疼了,这才缓缓松开手来。明显的留下指痕,会痛;静韬所说得不是她自个儿发白日梦,是真的了?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些年来的日夜想望,以及在那彷佛不见天日的後院里,埋首苦练着剑法、枪法的她,终於在今日与阿爹比试的当头破茧而出了。

丽容苍白,看得出韫卿此时仍显得有些疲倦,但那唇儿上扬出的笑却是越发明显。

「而且还不只这样,听说在场的其他叔叔伯伯看见你的武艺之後,几乎都向阿爹恭贺,并且开口赞赏呢;姊姊,你这回露此一手,不仅服了阿爹以及大伯,就连其他人也……」静韬说得正兴头上,忽然听见一道笑声传入耳里,她四处张望,这才发现笑声竟是出自於韫卿的?

她先是轻笑,而後越发开怀,从她唇里逸出的笑声,似有感叹亦是替自己高兴;见她笑得欢喜,颇不似平常冷静淡然的模样,静韬仅是陪在一旁,拍着她的肩头,与她一同分享着这份感动。

这些年的辛苦、泪水,似乎从这串笑声中便已表露无遗;韫卿怕是自今日这番成功喜悦,回想起往日辛勤种种,而今,她终於有圆梦的机会了。

只能说大伯与阿爹一道,都是护着她、疼着她的,她也才能就这样,达成了自个儿的想望吧?

高兴过後,总得面对现实。

只因他俩比试的事儿,阿娘大概是在家人当中,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不过说也奇了,不仅他俩比试的时候,她没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阻止,就连韫卿在议事厅里歇息大半天,直到接近傍晚了才归家;这段时间之内,阿娘亦是没亲自往议事厅里走一趟关心女儿现况,或是当面责备韫卿一顿。

两人站在家门口,面对自家大门,两颗心七上八下,找不到个位置安稳;韫卿原想要一旁的静韬代为敲门,但却又觉得自个儿是姊姊,这样使唤妹子似乎有失姊姊风范;於空中扬起的素手迟疑了好半晌,她叹了一声,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向里头的阿娘敲门。

等了又等。莫非阿娘人在灶房,没听见?这个念头刚冒出头,想再敲一回门,里头那清浅的脚步声却在这个时候传至韫卿耳里,她放下悬在空中的手,下一刻里头的阿娘也已迅速的替两姊妹开了大门。

情急之下,她不经意的牵起静韬的手,却发现那嫩白掌心同她一样,溢满了汗;她偷觑妹子一眼,而恰巧静韬也正往她这儿看,虚弱的牵起一抹笑来。

「阿、阿娘,我们回来了……」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她这做姊姊的还得代妹妹先挨,更何况是此等场面?韫卿只得先行开口问安,盼能缓缓眼前紧绷的气氛。

说也有趣,面对霸气十足的阿爹,在场上与之过招,她只感到有些紧张,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与此时面对阿娘不同,明明不用担心阿娘真与她动起手来,但心儿狂跳,忐忑不已,而那双健壮的双腿,竟选在这个时候,很不争气的打起摆子。

月姬见她们两人归家,一句话也没说,仅是敞开了门,让她们入内;这反而令两人心底越发不安起来。毕竟她与阿爹是近午的时候比试,而在这段时间之内,消息早已传回家中,阿娘自是不可能不知道;原以为月姬会怒气大发的,像小时候拿着扫帚般教训她们两人,或是一脸哀戚,哭着哀叹自个儿管不住这两个女儿,可这两种情节,皆未在张家上演。

令两个女儿坐在自个儿面前,月姬淡淡的来回观望着两人,而後半敛着眼,低低的道:「卿儿,恭喜你。」她将这些日子以来准备的东西装在盒里,搁在桌案上。

饶是两人心思细密,又是伶俐聪明,却怎麽也想不到,她们所面对的阿娘,居然是以这般口吻对她们两人说话的。韫卿心下大惊,连忙朝月姬顿首,「阿娘,这、这是……」

月姬浅浅一笑,伸手来扶韫卿起身,「娘听说了,你与阿爹的比试;结果虽败,不过终究还是得到了大伯的首肯,以及旁人的认可了不是?」

「娘……阿娘不怪罪我,没……」

「这事儿没先同阿娘说,是该惩罚。」月姬凤眼轻睐,「但别忘了,和你比试的,可是每晚睡在阿娘枕边,什麽话也藏不住的阿爹呀。」

纵使思绪千思百转,竟想不到会是这等结局,韫卿不由得懵了;只听月姬继续说道:「娘曾想试着阻止你们父女俩。」说这话的当头,她还有意无意的往另一头的静韬望去,「但又想,已默许了你练武这麽些年,却要等到你即将离巢了才来阻挠,对你来说,岂不感到冤枉?」

「娘对我的宽容,韫卿全知道。」这是月姬头一回当着她的面支持她。韫卿原以为阿娘虽然默许,但总是不愿在她面前说开;别忘了,她的个性,好强爱面子,不就是从阿娘身上来的麽?

悬在崖边的心总算得以安稳,又听月姬说下:「卿儿,这些年来,你所受的苦,阿娘都放在眼里。」

「你是个乖巧懂事儿的孩子,知道阿娘对你的用心的,是不?」说到这当头,平常在女儿面前总是笑脸相迎,在张飞出外征途时犹坚强的守着这个家的月姬,此时眼眶竟忍不住微微泛红。

「阿娘……我懂,韫卿都懂。」韫卿跪在席上,而後缓缓朝月姬挪去,「阿娘一直不肯答应韫卿,还不是怕我遭受危险?」她紧握住阿娘的双手,舍不得放开。

正因为她都懂,是以,她即使知道阿娘先前为了阻挠她,让她学阿爹的枪法时,仍是平静以对;即使心里如何坚定的朝着自个儿的目标迈进时,只要在阿娘面前,她就是不多提一字,饶是阿娘极力阻挠时,她仍静静聆听,绝不开口顶撞。

只因她是阿娘,无时无刻都想着如何对她好的阿娘啊。

「卿儿……」月姬忍不住的将拉拔这麽大的乖巧女儿拥入怀里;不仅容貌像她,就连性子亦如模子般印出来的好女儿。

就连一旁看着的静韬,也忍不住眼角泛泪,心底,更替愿望成真的姊姊感到喜悦。

「唉,今儿个算来是喜事,我们母女俩怎麽回事儿?」月姬替韫卿拭泪,展颜轻笑,指着桌上的锦盒,「来,韫卿,看看阿娘替你准备了什麽?」

她回过头来,「阿娘,这……」不是她作些针黹活儿时,拿来置放针线布料的盒子吗?

「打开来看看,阿娘送你的。」

韫卿回过身来,手紧扣在锦盒盖上,「快打开看看啊,阿娘究竟给你做了什麽好东西?」见她迟迟不动作,一旁的静韬早就满腹好奇,忍不住开口催促。

她点点头,将盒盖掀开,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件素色战袍。

「娘?」韫卿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什麽,她又惊又喜,对上那双呵护着她的,溢满疼爱的眼。

「阿娘这些日子来忙得就是这个。」月姬掩不住欣喜骄傲,瞧韫卿的反应,也不枉费她花费心思、时日在这套战袍上了。「再告诉你吧,平儿不是打了一把兵器给你麽?」

韫卿的泪又不争气的落了下,她又哭又笑,忍不住插口,「阿娘莫非要说,那对兵器,可是你暗地里替我打造的?」

「卿儿果然聪明。」

这问题她也思索过,关平那个时候还是个穷小子,不是他偷了二伯的钱财助她,就是另有他人暗中相助;而令她意外的,出资的人,竟是打从一开始便反对她到底的阿娘。

「阿娘,你瞒得可真好。」静韬听了,惊讶之余,忍不住噘唇,调侃了月姬一回。

月姬淡然一笑,「谁叫你们两个人都像足了阿娘,心细又聪敏呢?」此语一出,三人不由得同时笑开。

「卿儿,阿娘虽同意你在大伯麾下效力,但别忘了,」掏出巾帕来给韫卿掬泪,月姬谆谆告诫,「那儿毕竟还是个险地。你的武艺即便不差,可带兵作战什麽的,你还是个生手,记住阿娘的话,切莫强出头,知道否?」

「韫卿谨遵阿娘教诲。」

月姬满意的笑了,将那套战袍自盒里拿了出来,「来,让我看看这套战袍穿在你身上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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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日子对韫卿来说值得庆贺,但今儿个,她仍是起了个大早,一个人於院子里走着枪法。

比试是道入门题,等到上了沙场,才是真考验。韫卿虽然高兴,但心底仍是明白,她这手枪法,无论如何是不可轻易懈怠的了;也多亏她这律己极严的个性,才能造就出一手傲人武艺。

早晨宁静,练武之人听力又是极好,即使大门远在前庭,那叩门轻响,她仍是听得明白。

这麽一大早,究竟有谁会挑这时候来访?韫卿心下疑之。这附近一向平静,鲜少听过有什麽偷儿、强盗的,不过面对此等异状,尤其现下家中醒着的只有她,阿爹又待在营中未归,当然得小心些。

提着兵器,来到前庭,外头的那人又敲了一回门,她朗声提问:「何人来访?」

外头的人似乎因她这声提问而发笑。她皱起眉来,是个男人?心下正猜测着来者身份,外头的人已主动替她开口解惑,「韫卿,是我。」

她闻得来者声调,芳唇随即扬开了笑容,揭开大门来,「关平,怎麽挑这一大清早过来?」

早春暖阳,打在关平那张俊朗的脸上,他微微笑着,与她打了个招呼,「恭喜了,韫卿。」

这声「恭喜」来得迟了。昨儿个韫卿在议事厅里躺着歇息,原想等她醒转後,当面向她道贺,她却是睡了一个上午;直到把该处理的事儿都告一段落後,这才发现她已偕同静韬一块儿回来。

韫卿接了他一声恭喜,黛眉轻展,心底因他短短一句话而高兴,但嘴巴上可不这麽老实。「怪了,我还以为曾於沙场上立下大功的关将军目空一切,怎麽会把我这初露锋芒的小妮子给记在心底儿呢?」

瞧她朱唇轻启,出口的话语未免有些刻薄,但那眼眉间那份浅浅笑意倒是不曾自脸上褪去,关平瞧得真切,搔了搔头,「你可真会挖苦我。」

若是在两人嫌隙仍在的彼时,听她这般开口,他大概只有吃闭门羹的份;哪会如现在大门敞开,迎他入内的待遇?

「同你说笑的,你还较真?」她掩唇,往後退了几步,「不进门?你大老远跑这一趟莫非就为这句话?」见他似乎没骑马,靠双腿走到她家门口,他不嫌累,她还替他的双腿叫屈呢。

「不,我不打算进去,我来这儿,是要把你请出来的。」

这句话有效的制止了她的步伐。他俩练枪的时候时常独处,韫卿早已将他当真正的大哥看,是也不把两人独处看作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但,印象中,他似乎没像这回亲口邀约她出门的。

去哪儿?现下天色还这麽早,街上的摊子馆子连门缝都还没打开半寸。心底先把关平那句简单的话给思索过几回,却都忘了,自个儿会不会想太多些?「要去哪?」

关平听了反而觉得纳闷,「没人告诉你吗?」眼前那总是聪明伶俐的姑娘,这个时候怎麽突然傻了?

「告诉我什麽?」韫卿拧眉,对他的话越来越摸不着头绪。

「看来你真不知道。」关平决定不再同她打迷糊仗,「昨儿个你与三叔那场比试,不代表你通过考验了吗?」敢情他方才那声恭喜白说了不成。

她点点头,关平微微摊手,「那你今儿个早上不上大伯那儿领个职,与大家一起议事?我这样说,你有些头绪了吧。」

韫卿如梦初醒,「这麽重要的事儿……就连阿爹也没同我说过。」

「所以我来知会你了。」关平回头看了看日头,「现在启程时间还充裕得很。」

「你先进来歇会儿吧。」韫卿朝他招手,并拾起搁在一旁的兵器,「我换件衣裳,等等就来。」

回过头,不禁淡淡扬唇,笑着自己的多心,却也感到有些气恼;似是气着他不懂女儿心意,也气着自己偏把件简单的事儿想得繁复恼人。绣鞋踏在地上,不似平日沉稳,却有如轻舟,在小河上晃漾。

春意暖暖,无边无际洒落下;桃花,已在枝头上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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