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後,宫人宦者除近侍外皆被遣退,几个近臣时不时瞟眼坐於刘康脚旁的年轻男子,目光引人注目,那男子颇有自觉,起身告退。
刘康不在意地挥挥手,「韩通留下。」
韩通一个转身又窝回他脚边,拉拢宽袖,似在欣赏衣料织纹,看着看着,忽地冲刘衡一笑。
刘衡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见几名军士将地图挂起,若有所思地望着上头的汉疆国域。
「你们都还记得匈奴且鞮侯那小儿即单于位时的事吧?」
前两年,匈奴呴犂湖单于离世,由其弟且鞮侯接任。即位之初,不管再怎麽稳定的国家仍会有番变动,且鞮侯怕刘康趁此机会出战,於是满口称:「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为示诚意还把先前扣留的使节送回。
刘康龙心大悦,认为且鞮侯十分上道,因此派使节团将先前扣留的匈奴使节护送回国,迎接汉使回朝的同时亦携厚礼答谢单于善意。
时经两年,最後一次得到使节团的消息是他们进入匈奴国境,见着单于,随後却断了消息,不只没了此前被扣留的使节消息,连以苏姓中郎将为首的使节团亦沓然无踪。
「朕得到消息,匈奴狼儿再次将朕的使节扣下,此事该当如何,朕欲听听你们的议论。」显然觉得匈奴皮又痒欠人揍的刘康靠倚隐几,看着他的四个皇子,见他们一一点头後才道:「衍儿,你为长,先说。」
刘衍起身,显是已备好说词,说的亦是最为符合刘康心意的攻打匈奴,语间他亦点名征伐大宛,震威西域众国,牵起与乌孙国结亲的贰师将军可担主攻大任。
刘康不甚满意,却未有所表示,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衎,被点名的刘衎故作茫然的抬头,「父亲显然成竹在胸,孩儿多说无益,该怎麽做便怎麽做。」
「三弟这是认为父亲一时兴起?」刘衍冷笑问道:「还是对为兄有意见?」
刘衎不卑不亢地回:「小弟不过遵圣人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刘康瞄他两眼,刘衎就要行礼告罪,刘康马上挥手,要他坐下,续道:「让你议便议,怕什麽?」
刘衎几不可见地轻叹口气,「孩儿认为,该再遣使团探问情况,方作打算。」
刘康示意他再说。
「扣留汉使事关重大,若无匈奴正式回应,我们发兵显得过於躁进,」而且师出无名。刘衎未竟之语,众人皆知。「有了他们的回应,不论真伪,我们皆可以其回覆诚意未足为由出兵。只不过,能不打最好。」
刘衎望眼一旁的皇四子齐王刘衢,後者接话:「父亲,去年夏季大旱,秋季歉收;今年黄河春汛,灾民成流民,皆尚未妥善安置,若再兴兵,恐国库无法维持。」
「两位殿下,关於此事,今日内廷会议时已理出方法。」大司农*起身说话,言下之意便是皇帝要打他大司农脱衣袒胸亦会将钱送上。
刘衢皱眉,「难怪大司农日前被贬为搜粟都尉,父亲真知灼见,早便预备今年要打匈奴。」
搜粟都尉专职搜集军粮,此职非常设。虽是贬职,但大司农一职也缺而不补,显见刘康是虚位以待,根本称不上处罚。刘衢这话虽是讨好刘康,却暗里贬抑大司农的钻营。
「我朝自卫、霍二将军度幕*以降,匈奴已极少於漠南出现,而今要再打,势必得长途跋涉,於将士於兵马於辎重皆不利。何况此时正值春末夏初,依匈奴习性,只怕咱们占不到什麽便宜。」刘衎将话头接过,说着说着,与席众人皆见刘康面含笑,眼含冰,皆是一颤。
「打匈奴还需要什麽光明正大的理由?这种竖儒*的妇人之见是哪来的?你们是怯了匈奴不成?」
仍是刘衎接话,「二哥,小弟非怯,而是不忍。卫、霍二将军为父亲打下漠南,争取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和,做小辈的合该更珍而视之,且我朝威震西域,名及大秦,但内耗空虚,需要时间将养生息,此时若不采守势,只怕国祚减损,毁去父亲震古铄今的一世英名。」
「我朝忍匈奴还忍不够吗?从高祖父开始进贡的庄稼丝帛,年年加重,要不是父亲有远见征伐匈奴,他们还真当我们汉人是好欺的羊,尔今自通西域,又因贰师将军打败大苑,咱们在西域的国威甚重,匈奴此时的动向全西域皆在看,我们若不处置,又该以何面目掌控西域?」
「西域诸国向来是墙头草,不过是蛮夷之国,要求他们忠心是做不到,我朝的商贾也为他们带来不少益处,断不会因此斩断与我朝的连系。
现下该关注的反是国内骚动不安的情势,之前黄河大泛滥後的改道,将齐鲁一带搅得面目全非,今年又春汛,流民一年比一年多。又前几年三铢改五铢,使得伪币猖獗……」
「这些刁民违法砍了便是,你当父亲亲封的直指使者*是好看的吗?」刘衍打断刘衎,「然则若能一举将匈奴打灭,我朝根本无外顾之患,也才能专注在你说的内忧上。」
「所以,便要将匈奴灭族,以仇养仇。」刘衎直视刘衍与众人,最後仰视刘康,「前朝不便是因灭六国,毫不留余地,对内镇压、对外兴战,导致二世登基後全国动乱吗?」
刘康俯视刘衎,愈发喜怒不形於色,直至他举出前秦之例方抬手,「够了。」刘衍与刘衎便同时收声,纷纷躬身行礼请罪,他摆摆手,以示揭过,「老五,你呢?」
刘康又开始点名,微眯黑眸打量低首敛眉的刘衡。
顿时,众人目光皆集中於刘衡身上。
刘衡慢吞吞地合手抬袖,「孩儿觉着几位哥哥说的皆有道理。」
刘康却不放过他,望着他等着他续言。
刘衡头垂得更低,看似心虚难堪回道:「孩儿并不善匈奴事,听几位兄长所言,觉着皆有道理,一时、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个说法……」说至後来,愈说愈小声,头几乎垂至地。
刘康闻言说不清是失望或满意,不再追问。
不料,原本同样默不作声的韩通却兴味盎然地问:「听闻楚王殿下之舅冯子方冯将军乃是一代名将,对战匈奴虽称不上百战百胜,却总能自狼爪下护军士周全,料是对匈奴了解非常,你自小便得冯将军教养,总不可能没得到半点冯将军的本事吧?」
渐台内顿时静得连根针掉地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刘衡瞥眼上座的刘康,见他面带笑容,一股寒意自背脊爬上脑门,冻得他不由自主微微颤抖,更加恭谨回道:「舅父之能,吾确实未能学及一分。」
「我记得冯将军遗有兵书,怎麽不拿出来让大家一睽奥妙,莫不是怕得罪皇上?」韩通眨着那双比之常人眸色更加浅淡的眼眸,一派天真无辜的问。
这话问的居心叵测,回应一个不得体便要命。
*大司农:近似现今的财政、金融、金管会等专职财务的官职,九卿之一。
*度幕:横越沙漠。
*竖儒:死读书人。儒:指读书人、文人。
*直指使者:又称绣衣直指、绣衣使者。汉武帝时创,非常设职。类似钦差。负责镇压民间起义与督捕不利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