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歸夢 — 浮生歸夢 卷一 煢魂賦 (十三)

时光恍若停驻不前。

有那麽一两次听见刘衡与先生上课,授课内容艰涩难懂,後才知刘衡正在习《书》与《春秋》,虽然授业范围是此二经,然则旁徵博引之广,便非仅限於二经。

方知刘衡的授课老师是罕见的五经皆通的博士*,曾为淮南王底下门客,淮南王谋反後,连同一干儒生门客全被延揽入承明殿*。

看来,刘康为刘衡寻了个好先生。

刘衡这皇五子是前两年皇帝才将之认回宫。小时他因母亲冯倢伃行巫蛊事咒诅皇帝宠妃李美人,导致李美人得病而亡,冯倢伃还与兄长密谋反逆,因此赔上全族落狱的下场。

刘衡刚出生便与舅舅冯子方关在狱中。

五岁时逢刘康大赦天下出狱,即便刘康知晓他有个儿子流落在外,也毫无寻回之意。亲父如此想法且施压宗室将之排除在外,因此小时候刘衡便冠冯姓,由冯子方一手拉拔,辗转於三辅间生活,随後被柳世则找到,落户长安。

至十七岁,方被接回未央宫,恢复宗室身份。

由先生看刘康,便觉刘康对刘衡并非全然不关心、不抱期望。然而柳舒洵并不十分清楚刘衡的宫闱生活,偶尔自父亲口中听闻一二,也不足以勾勒全貌,只道原便不甚开朗的刘衡,回宫後愈见阴沉。

当年那场巫蛊事衍生出的谋逆,由刘康朝横跨至刘衡朝都是不可言说的秘事。

他是不关心,刘衡他是没上过心。以往他不道明,柳舒洵亦乐得耳根清静。现今却有些後悔,颇有无处着力之感。

却不知刘衡怎麽想,时常离宫常居柳府,半点不避嫌。柳舒洵心道处事周延的刘衡於此事倒显得意气用事,却也明白刘康与他之间的隔阂亦非一日能补。又一想,日後荣登帝位的是他,料是刘衡还是与刘康弥补了这份亲情。

见刘衡心安理得的留宿,柳舒洵再不愿、再心焦也只能暂放下心与刘衡一道听先生讲课,但总是没两刻便沉沉入睡。

他真怀疑刘衡伙同太医药倒他,否则一日十二时辰,怎会十个时辰都在昏睡?

於稀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他曾问及先前被退回的功课之事,刘衡只笑笑回道:「你这般关心倒像日後无法再关照似的。」

柳舒洵佯怒,「什麽话?」

刘衡挑眉,「像临死善言。」

柳舒洵被堵得喉咙发噎,未敢再问。

刘衡不懂,他俩相处的每一刻都珍贵得无可替代,他更想多关心刘衡,在他心里留些痕迹,让他日後忆起自己非都是劣迹斑斑,好歹能想起他也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

「舒洵。」刘衡将柳舒洵自沉眠中唤醒。

柳舒洵困乏至极,只见刘衡一身正服坐於身边,「啊,你要回宫了?」

刘衡笑着解释:「宫里的宦者来说,父亲着我们几个皇子举办家宴,现下就我与三哥找不着人,我得赶进宫去。」

「什麽日子办家宴?」柳舒洵下意识想揉右眼,被刘衡拉住,顽皮弹额。

「说是寒食节*前夕想聚聚。」

寒食节。柳舒洵转瞬忆起这场家宴刘衡惹出的祸事,想也不想抓住刘衡衣袖,慌张交代:「别因用兵问题顶撞皇上,你的说法他听不入耳,别惹事上身。」

刘衡愣怔,柳舒洵这话没头没尾,「你怎就知父亲会问用兵问题?」

家宴怎会跟用兵扯上关系?

柳舒洵乍然清醒,故作天真,迷迷糊糊的说:「天公使说的。而且,你老想把冯叔叔的兵法上呈,这麽好的机会怎会不用?」

「你倒清楚。」刘衡很快恢复平静。

「我跟你什麽交情,还会不知你想为冯家平反?」柳舒洵笑道:「时机未到,你太急切只会惹皇上生气。」他语气一正,句句告戒,倒有几分为长的气势,「那些个大臣们不管说什麽,也别心直口快,被那些老不死的兜进陷阱惹得一身腥。」

「隐忍方就功名。」柳舒洵知道他多此一举,刘衡有多会忍他还不知吗?可关心则乱,他还是忍不住循循善诱。

刘衡打量柳舒洵,默然不语,瞅着柳舒洵好生心虚,生怕他又吐出一句什麽像临终善言的讽刺,直想说些什麽搪塞,才见他握住他的手,应承,「知道了。」

柳舒洵轻轻回握,让他汲取勇气,想着这该是最後一次见面,最後一次如此亲近,此次入宫便是天人永隔,几欲垂泪,才想加重力道,不意却发现手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刘衡自是觉察柳舒洵的不对劲,欲言又止,久久方道:「你别……」

柳舒洵打断刘衡,「梧桐长得真好。」指指窗外的梧桐,那是刘衡初到柳家时他俩一道栽下的。「指不定哪日真招来凤凰。」

刘衡失笑,「怕非凤凰,而是两只肥雀。」

柳舒洵惑然以对,不知他话中肥雀所指何人,更不以为以他的尊贵会如此自嘲。

「楚王殿下。」宦者的声音在房外响起。

「我该走了。」刘衡垂眼,依依不舍地望着柳舒洵,「可能有好一阵子无法出宫。」见柳舒洵笑容依旧,笑得眼睛发亮,好似十分高兴,也跟着笑了,「邢太医仍会定期来访,你好好养伤。」

柳舒洵颔首目送他同宦者离去,立即翻被下禢,翻遍整个屋子也找不着一把利器。

他不由茫惑,是他记错地方还是收到他处?

几世皆挂於墙上的剑与置於笥箧的刀笔*皆不翼而飞,甚至没有铜镜,连只挖耳勺也找不到。

「公子,该是换药的时辰了,」柳园捧着药碗与乾净的布巾入屋。

柳舒洵坐回禢,由柳园替他解开布巾。「屋里的剑与刀笔呢?」

柳园一顿,防备地问:「殿下让收起来,您想干啥?」说着,他还忙着将布巾收妥,不让柳舒洵有碰到的机会。

柳舒洵这才想到上巳节後,昏睡时不计,清醒时从未独处,身旁不是有刘衡便是卫氏或柳园,连柳世则也充当了几次陪护。

难道,刘衡早看穿他并未放弃自刎?他表现得有那麽明显吗?这柳园也忒听话,到底谁才是他的主子?

「拿镜来。」他想知道刘衡何以未对他放心。

柳园给了他一个女子用的手镜,惹来柳舒洵瞪视,後者依然故我。

镜中那张苍白病态的平凡容貌十分陌生。或者该说,几世复活,他早已不认得年少时的长相。被二堂哥揍的伤处几近痊癒,脖子的伤痕也完好如初,最严重的,反而是右眼的伤。

他抬手轻抚过眉梢那道癒合良好的伤痕,撑大右眼,柳园见状解说:「太医说药再抹些时日,毋需担心留下伤疤。」

柳舒洵执镜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碎玉明明未伤及眼珠,可眼白处却有个与前次死前留下无异、极似重瞳的黑点。

他示意柳园看他的右眼。

「公子,您的右目……重瞳……」柳园既惊且喜的问:「莫不是天公予您的福泽?」

柳舒洵闻言,手抖得更厉害。

「您的手怎麽抖成这样?是不是风太大冷着了?」柳园不解的搔搔头,正要合上窗,柳舒洵却因房外那棵梧桐枝枒伸入窗而制止。

梧桐随风摇曳,沙沙作响,彷若天音诏命,告诉柳舒洵这次的复活路,他仍然必须走下去。

重瞳,是警告,是惩罚。

上一世加诸於身的酷刑,求之不得的痛苦,这一世又会是怎样的煎熬等着他?

柳舒洵不敢想,不愿想,紧紧抓住衣襟,推碎药碗,尚未碰到碎片便被柳园抱住腰往禢上丢,「公子,万万不可!」

柳舒洵挣扎着想推开柳园,「让我……」死。

「公子,我知道您恨!您不得不成全他们,心里必然不好过。我也觉着翠羽这叛主的贱人死一万次都不值,可刘、殿下说:『活着才能恨。』若您死去,他必要翠羽偿命,身为您的刎颈之交,他亦不能幸免得陪你下黄泉。

「还说:『父母尚在,子死不孝。』您一死,主上夫人必伤心难过,主上朝中那什麽御、御史大夫必会追究主人治家不严,那、那皇上……」柳园忽地停顿,凝视柳舒洵,几次张口又闭口,最後挫败地说:「殿下还说了许多,但是我忘了。」

柳舒洵听到後来已不再挣扎,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回荡要他早死避祸,可刘衡早看穿他寻死的心未灭,才随时守在身边,即便不得不回宫,也要确保柳园能执行他的命令。他要柳园这麽说,分明是要他愧疚,告诉他他一人死去,陪葬之人必少不了他与翠羽,整个家族也会因他蒙羞,长安城、天下乃至史书都会记上一笔。

这麽大的帽子扣下,几将他压死。翠羽就算了,害死族人不够,刘衡还想让他背上害死未来皇帝的滔天大罪吗?

天公能不能不要那麽残忍?能不能让他死个痛快?能不能让他怀抱此时的平静死去?

「总之,公子您别死,我好怕被逼着陪葬。」柳园实话实说。「而且您得天公使交代要改过自新,怎可轻易死去?」

天公、天公使,听来多讽刺,先前为说服众人的谎言竟成真话。

难道,他的死期必定得在那日那刻吗?

柳舒洵摀住右眼,在柳园惊讶的目光下放声大笑,边笑边搽泪,边咳边发抖,巅狂的痴态活似邪鬼魅缠,最後吐口大气,宣告:「不死了。」

这是报应。惩罚他心起妄念导致全族倾灭的报应。

只是上一世赔上五族血祭,还不够吗?何苦要他再来一次呢?

柳园怀疑的看着他,不敢稍动。

「诚如你所言,我怎能不孝得让爹娘兄姊伤心,让挚友忠仆为我刎颈相陪?」他死是为保全所有人,而非引祸降临。

刘衡行事只要他想便是滴水不漏,即使他支开柳园,也必有後着阻他寻死。他又何必违逆帝王之令?

何况,既然死期已定,又有何惧?

他唯一该想的是这回如何做对。

柳园仍然不动。

柳舒洵眉梢微扬,以指挑弄柳园的下巴,极其暧昧地轻抚,那微带嘶哑的清亮嗓音诉道:「再不下去,本公子便不客气。嗯?」

柳园脸涨得老红,连滚带爬的跳下床禢,正要滚出房时,只听得柳舒洵的声音幽幽传至:「你去传话给刘衡,」整个柳府也只有柳舒洵敢这麽光明正大又极其无礼的唤刘衡全名,「跟他说我绝不会死。」省得他想习字练笔连只书刀也没得用。

「诺。」柳园戡戡稳住身形,觑见柳舒洵小人得志的开怀模样,想着殿下的殷殷嘱咐,还是不放心地招来屋外洒扫的小童,要他陪着柳舒洵,才安心去办事。

柳舒洵起身走至窗边,轻抚青绿苍翠的梧桐。

当初两个小孩不懂,将梧桐植得极近屋,随後欲移植也来不及,其根已深入地,移植只怕连屋拔倒,便教其随意长成。他因回忆扬起嘴角,费足气力才压下撞树自尽的念头,起而代之的是苦涩忐忑,想着如何擘划将来,想着如何两全其美。

想着刘衡。

想到婉儿。

柳舒洵未曾查觉思及婉儿时悄然咬紧的牙根。

梧桐的枝枒教风扫来,恰似巴掌掴过,让他猛然清醒,抚着发疼的脸颊,领悟低笑:「天命,难违。」额抵树干,无声呢喃:「天,命难违……」

*博士:学官名。五经,一经一博士,职责是教授、课试、奉使与议政。

*承明殿:与金马殿皆近似翰林院。

*寒食节:冬至的第一O五日,大多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此日不开伙,吃冷食,有扫墓、郊游、斗鸡等活动。

*刀笔:书写工具。书刀为用来刮除、削去竹简、木简上书写错误的用具。笔即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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