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这间医院,就是廿三岁那年,春野樱老是说要在医院加班,有次几乎一星期没有回家。他心想,这女人不知在闹什麽别扭,便向同是在那医院做实习工作的山中井野,问明医院的地址,再赶来这里堵人。
不过那时还是冬天,庭园的树看起来都是光秃秃的,他对植物素来无甚研究,就没有考究那到底是什麽树。料不到现在车祸入院,才知道,原来这里原是一片樱花树林。
不知何故,除了他也没多少个病人散步,或许早已过了探病时间,没有家属陪病人下来。宇智波佐助一个孤家寡人,穿着院服,披着一件灰黑色毛衣外套,连拐杖也不屑用,就踢着医院提供的黑色拖鞋,双手环在胸口前,散漫地走入一片樱花林。
这间医院听说有数十年历史,樱树枝干茁壮,枝条繁盛如千手观音,伸往蓝天。他停在一棵树下,顺着对面那棵樱树的枝条,仰脸看向蓝天。天际一抹浅蓝与白天渐变、交融,白云丝丝缕缕随风飘摇,并没有下雨前的厚重感。佐助的人也好像轻松许多,一阵微寒的春风吹过,由於部分头发被绷带紧实地包覆着,发丝并没有扰乱他的视线。
樱瓣如雨,他不禁伸手想捉着那柔细的落花,脑袋放空,什麽也不想去思考。可这时肩头被一个东西掷中,因为那东西重量很轻,使他不感到痛。看向地下,是一只比樱花的颜色还要清淡的浅色凉鞋,但形状小巧。
从天而降的鞋子,使佐助自然转身,就见到樱树一条横向生长的粗壮枝条上,坐着一个大约四五岁大的女娃。她穿着一身粉嫩的洋装,双腿吊在半空中蹬啊蹬的,其中一只脚套着跟地下同款的凉鞋,另一只脚则是光着的。她揉着眼,一手拿着红框眼镜,大抵是刚刚风太大,有沙石吹进眼里。
“喂。”佐助提着凉鞋的後跟,看向女孩,并没再说多余的话。
女孩还未戴上眼镜就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她爬到颇高的位置,但其实他们的距离不远,是以当她面向佐助时,他就看清楚她的脸:小小年纪便皱着清秀的眉,黑润的双眼是标准的孩子眼,然而有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凌厉,加上眼尾上翘,使她比同龄孩子硬是多出一分逼人的气势。五官、轮廓倒是细致,但老实说,这女娃不适合身上飘逸、柔和的洋装打扮。
她意识到自己看不清楚眼前事物,急忙戴回眼镜,在看到佐助的时候,双眼圆睁,却又很快回复原状,只是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你的鞋。”佐助又说。少了一只鞋,她要怎样从那麽高的地方爬下来?他轻叹一口气,庆幸车祸只使他头部受伤,手脚的皮外伤全不碍事,便打算放下鞋,先爬上树把女孩救下来再说。谁知他刚抓着最就近的枝干,女孩便说:“别多事。”
佐助闻言,看了她一眼,她又摘下眼镜,放进衣袋,背对着佐助,不在乎乾硬的树皮会弄伤赤足,就轻巧敏捷地攀过枝条,再跳到地下,其时光着的那只脚,已不复最初的细嫩洁白,给刮出一道道红痕,有些还是见血的。
“又没叫你帮我,多管闲事。”女孩戴回眼镜,想来刚才是怕爬树时弄坏眼镜才摘下来。她朝佐助伸手,他想把鞋子还给她,但又刻意拎起鞋子,把手递高到她不能及的地方,冷声说:“没家教的丫头。”
女孩一听了,反应很大,气得脸也嫣红一片,握着小拳头,低喊:“混帐!什麽没家教,我的妈妈不知比你聪明多少倍!”
听到那句极为熟悉的口头禅,佐助一阵出神,几乎听到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因为他活了三十年,除了春野樱之外,还没听过任何人说出这句意义不明又古怪的口头禅。
“……”女孩没察觉佐助的惊诧,只是冷哼了一声,又瞪了他一眼,小嘴一撇,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他恭敬地鞠躬了一下,轻说:“对不起。谢谢。鞋子。”
串在一起是无意义的话语,但不知为何,佐助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对不起”是因为她的鞋子掉到他肩膀;“谢谢”是因应他指责她没家教而说的;“鞋子”大概就是指,她已经向他好好道歉过了,所以催促他应该还她鞋子。
要说她行迹顽劣麽,她又似乎是个很有教养、头脑灵光的女孩。
可惜,脾气很差。
佐助把鞋子交给她,可她还未接过,他又把鞋子举高,女孩伸出的手扑空,眼看要恼羞成怒,可佐助忽然问:“有没有面纸或手帕?””
“……手帕是有的。”女孩自口袋掏出一块摺成掌心大的白手帕,角落有樱花图案的,有点刺眼。他还拿着鞋子,说:“擦乾净你脚上的血迹。”
“不用。”
“擦。”他坚持。
女孩这才一脸隐忍地弯腰,随便擦几下了事,不料佐助已蹲下来,用那手帕仔细抹拭她脚上的血痕,再用手帕包起脚踝处出血最多的位置,才把凉鞋套回她的脚,说:“这里没有乾净的水,回家後叫你家人替你洗伤口。”
女孩没再说什麽,只是脸容平静许多,从上而下盯着佐助的後脑勺。佐助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眼。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但那双眼的主人并不会如此直勾勾的打量着他;她则是凝神细思,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娃,但佐助总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不该是一个小孩子应有的。
就是欠缺一份天真烂漫。
佐助没再理会她,独个儿迈步,在樱花林尽头的人工湖前停下。没有方向地走,没有方向地生活,这种日子已经过了五年。每天早上醒来,他都想身边有一具散发出淡香、温热的身体躺着,但梦醒後,枕边的温度,还是冰冷的。
他拾起一块小石子,往沉静的湖中心投掷,晕开一圈圈的涟漪。动静不大,波纹却久未消散。
“这样不是比较有意思吗?”
童音使佐助回神过来,刚才那个女孩已双手捧着一堆樱花瓣,蹲在湖边,并拢的双掌一分开,一把花瓣便飘到水面,随着石子入水位置所向外扩散的波纹,泛於水面。倒映蓝天的碧水,斑斑点点的樱花瓣,任意东西,比起身不由己、受名利拘束的人类,大概要快乐不少。
“你的亲人也住进医院吗?”佐助乾脆坐在草地,也不在意弄脏院服。女孩依然背对着他,不时沾起湿软的花瓣,又觉得没趣,把它们送回水中。
“嗯。”
“是谁。”
“我的爸爸。”
“伤得严重吗?”
“看来还好。”
两人良久没有对话。直至她玩得厌倦,坐到佐助身旁,问:“名字?”
她没对他用敬语,但佐助竟然不太在意,也不将她看成一般幼稚可爱的孩子,好像跟一个同辈人谈话般:“宇智波佐助。”
“我名叫……”她笑了笑,但笑容带有超龄的讽刺意味:“春野莎拉娜……但是本来或者不是叫这个名字的。’
一听到“春野”二字,佐助便好似整个人触电似的,再三看向春野莎拉娜恬静的小脸,但他随後又露出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说:“那麽,为什麽?”
“妈妈没有说。妈妈不想说。”莎拉娜指着湖上浮泛的樱瓣,说:“那个。我的妈妈的名字。”
佐助的心跳得又急又快,一个大胆的揣测压得他快要喘不到气,这时二人身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喘息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地传来。出於一种默契,两个人也没有即时转身。莎拉娜揪起身边一株小草,凑到鼻端,吸着那股清新的草香味。佐助知道,只要转身,就能看见那个女人。
有太多问题,多到一个地步,不知从何问题,脑袋竟显现出一种饱和後的空白,并剩下一种冲动:什麽也不再重要,所有事也可以随风飘散,他只是想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那个女人。
所以他回头,同一时间,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人:樱花色的及肩长发沾着点点樱花瓣,松垮垮的长袖外套有一边滑下来,露出圆润的肩头,以及显露於低胸白色背心外,两横漂亮的锁骨。
当他接近她时,脑里别无任何想法,就像一块镜般,满心满眼,均倒映出这个女人的身姿:身材比以前玲珑,但依然纤瘦,仍是不施脂粉,只有丰润的唇涂了极清淡的唇彩,已把她妆点得明媚动人。长了不少的头发,终於不再故意跟他唱反调了麽?这样想着,他已在她面前,几乎不敢用上任何力度,去一一拈下她头上的樱花瓣,一片、两片、三片……
她那双盈盈的碧眸眨也不敢眨一下,错愣,以及跟他一样的、太多的情绪,变成空白。他们五年前想过好多,现在却半点也想不起来。
“……佐助君,现在……”她後退一步,胡乱拨弄长发,却使头发愈来愈乱,她低着头,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话语就好似倒泻於地下的一盘玉珠,她笑了笑,又开了几个头,还是无法继续说下去,眼眶却红了。
佐助察觉到她又想退後,就抓着她的手腕,拉近,专注地盯着她头顶上残有的一片樱瓣,细说:“这里还有。”
“哪里?对不起,可真是狼狈,我、我自己弄……”春野樱才刚仰脸,又推挤着佐助的胸口,但他的脸霸道地霸占了她的视线范围,以及脑袋——分开了五年的四片唇,再度接上。他们记起男与女的本能,寂寞了五年的男人,拥紧、采撷、掠夺;漂泊了五年的女人,攀附、承受、安抚。
亲密间,不需要任何语言跟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