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完整，安置完全，匹配率百分之百，代谢、脏器运作正常，脑部无损伤……」
法瑞斯特将一叠叠报告扔在桌上。
「我找不出他恐惧的原因。」
傀儡师赛托弗恩戴起单边眼镜。他的眼睛曾因药剂灼瞎，但他仍然能视物──曾属於另一个个体的眼球滴溜溜地转，快速浏览过一张张密密麻麻的纪录。
然後他放下报告，看向自己的学徒。
「我准备将我对傀儡的控制权移转给你。」他说。
法瑞斯特面无表情看着他。
「是的，别怀疑，这不是陷阱或试探……你已经拥有足够的能力。」傀儡师将身子向前倾，直视他学徒的眼睛，「你看，我热爱我的孩子们。我成为傀儡师，登峰造极，强大无匹，坐拥数百傀儡以及这固若金汤的堡垒，也终於找到了合适的继承人，并将他引领到与我相当的高度。我已经达成了我的使命，是时候休息了。」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学徒。冰冷、麻木，不动声色，跟他一样，是他想要的样子。
「当然，我承认──一开始我不是这麽想的。」
傀儡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按照我原先的计画，我将对外放出消息，让你过去的同伴袭击你，就像我一贯的『毕业考试』。」他说：「但我已经不想再寻找另一个继承者了。」
法瑞斯特仍然木着一张脸，安静地瞪着他。赛托弗恩对他扯了扯嘴角，那抹笑稍纵即逝，很快隐没在僵硬而枯槁的皮肤皱摺上。
「真有趣。」他喃喃自语：「我以为我会继续作为傀儡师，直到成为巫妖，成为黑暗之神在人界的使者。但现在，我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了。永生於我，只是无尽的空虚。」
「荣耀离我远去，我当沉眠於黑暗……而你，法瑞斯特，我的孩子。」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学徒，「告诉我，你准备好继承我的名号了吗？」
法瑞斯特缓缓向前，双手搭在桌上；他身上没有任何防御，但眼里暗涛汹涌，阴影笼罩住另一边的老人。
「告诉我，」他一字一句地说，「他为何恐惧。」
危险的气氛一触即发。
傀儡师在脸上固定了一个笑容，苍老的脸邪恶地扭曲着。
「你要问的，不是为何恐惧，而是如何让他不恐惧。改造他，操控他，如此你的问题将不再是个问题。」他说：「记住，情绪是我们的工具，因其自乱阵脚只会因小失大。」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调整这里。你得为了他着想，对不对？」
法瑞斯特决定为他打造一个锁。
尽管他有更多更好的方法修复他，控制他的情绪，但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亚肯特不是他的傀儡。
他以一部分灵魂作为抵押，将那人的恐惧细细封印起来，从今往後，他不再为此而苦，不会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事，他会保护好他，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好友终於冷静了下来。他不再发抖，也不再尖叫，只死死盯着他；那双蓝眼睛里的饱含的恐惧，也终於尽数褪尽。
──取而代之的，是憎恨。
「你对我做了什麽？」
彷佛变了个人，他用陌生的眼神瞪他，拒绝聆听他的任何解释。
「恶魔！」他一再地重复同样的话语：「你把他怎麽了？」
他拒绝进食，法瑞斯特只得像照顾傀儡那样注射营养液。不愿意复健，法瑞斯特就施咒催眠，驱使他活动萎缩的肌肉。一拿到任何东西就往他身上招呼，法瑞斯特只能限制他的活动范围。甩他耳光戳他眼睛踢他的下腹，法瑞斯特无奈地往身上施加软化的物理防御术，让他不至於因为反弹的力量而受伤。
但他受不了他的眼神。
他无法造成肉体的伤害，但那可怕的眼神一刀刀割进胸口，将他的心脏切成血淋淋的碎片。
法瑞斯特痛苦万分。他一再想起记忆里那双温柔而盈满笑意的蓝眼睛──为什麽呢？灵魂跟身体都是他，也保存得十分完美，怎麽融合起来却像是另一个陌生人？
「他恨我。」法瑞斯特说。
此刻，偌大的大厅里站着一个女人。棕头发、黑眼珠，穿着织绣精美的牧师袍。仔细查看会发现胸前的圣印图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女人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只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的面前，是个衰老的男子。头发斑白，佝偻着背脊，黑袍下乾枯的手虚虚握着法杖，此刻正一下下地抚摸杖尖的巫妖头骨。
「那麽就让他不能恨你。」他慢悠悠地说：「我已经把所有方法都教给你了。」
「不……你不明白，他恨的不是我。」法瑞斯特痛苦地掩住脸，「他把我认成了你，他叫我『傀儡师』。」
老人蓦地转过身，前一刻死气沈沈的双眼发出光芒。
「这不是很好吗？」他咯咯笑起来：「他可真有眼光！」
「不！」法瑞斯特猛地抬起头：「你得帮我说服他，他听不进我说的话。告诉他这不是我的错，都是你……都是你……」
「是你，你，法瑞斯特。」傀儡师纠正道：「你做了选择，你杀了人，改造了他，现在你只要继续修改，他就会变成你要的样子。」
「你知道这不是我要的！」法瑞斯特失控地大喊：「这有什麽意义？改造他……然後杀了他，就像你对你妻子做的那样？」
「人是会变的，我的孩子。」赛托弗恩柔声说：「而傀儡永垂不朽。」
「不。是因为你把她变得不是她，所以你再也不爱她了。所以你才下得了手，把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失败了，傀儡师，你拿你的挚爱做实验，所以你失去了她，永远的！」
傀儡师的手指动了动。他的嘴唇蠕动，似在念咒，法瑞斯特反射性地进入防御状态，过了一会才听清他仅仅只是说了一句话。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那个人类。」
「……什麽？」
「你老往他房间跑，不是吗？」傀儡师嘿嘿笑起来，「和你比起来，他就正常多了──他没那麽喜爱你，你一直都知道。」
法瑞斯特紧盯着他，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离开吧，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傀儡师不想帮你，为何浪费时间听他废话？
离开这里，去看亚肯特，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但法瑞斯特还是没动。他只是握紧了法杖，像傀儡师那样摸了摸尖端的颅骨。
「为了利用他对你的影响力，势必得让你们一起入学，这也是为什麽诺德拉会把你们送去海瑞金学院。」赛托弗恩说。
法瑞斯特的神色茫然了一瞬。
诺德拉‧莱恩。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名字。在他无助时发现他，那张欣喜而贪婪的脸孔，盯着他的目光冷酷而毫无感情。
他絮絮滔滔对着空气低语，彷佛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主人。」他说。
法瑞斯特的瞳孔缩了缩。
「诺德拉‧莱恩，我的卧底傀儡。他替我寻找合适的学徒，然後他发现了你……」赛托弗恩眯着眼看他，「他看见你的潜能，可惜，你对於别人的痛苦过於敏感，傀儡师的继承者可不能为了蝼蚁的生死大哭大叫但若经过适当培养，这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因此，我下达了指令……」
「当然，我并没有对你抱持特别期待。我还有许多工作以及学徒要顾，而你的变数太大，实在不是个好投资但两个孩子的学费我还出得起，权当试个运气—没想到成果惊人。」
「我很高兴，你对那人类的重视并没改变，甚至加深到超乎我预料的程度。这简直是黑暗之神的指引，一切都太恰好了。」
「你对他的执着、你与他之间的矛盾、长期压力在你灵魂刻下的裂痕、因为软弱而生的心灵空隙、极度痛苦下导致的束缚崩坏……在这疯狂的绝望之中，给予你一丝希望—然後，一旦你踩空了一步，你就会持续堕落下去。」
黑雾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整个房间，缠绕上傀儡师的脖子以及四肢。
赛托弗恩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学徒。
「从你杀了你的同伴的那刻，我知道，我得到你了。」他诡谲地笑着，「你已经回不去了，傀儡师法瑞斯特。」
他丢下法杖、高举双手，任由那黑雾包围住脆弱的肉身，张狂地大笑起来。
「让我告诉你他为何会害怕你、恨你，因为你就是如此让人恐惧及憎恨！你是邪恶的化身，你散播痛苦、作恶无数，你的灵魂是无尽的污浊！」
「你再也不能拥有他──除了改造与控制，你别无选择！」
──砰！
巨大而沉闷的声响落下。那瞬间，黑雾吞没了所有光亮。像熄灭了烛火，那黑暗显得彻底而安静，同时理所当然得如同每个沉眠的夜。
然後，又过了一会，黑夜终於退去。水晶折射出的璀璨灯光迎来了地上一具不知生死的躯体。
法瑞斯特盯着他。失去了力量武装，傀儡师只是个平凡的老人。
一缕灰烟逃离般冲出体外，法瑞斯特持杖一指，烟雾挣动着，又被挤入那具衰老的躯体之中。
「去哪里呢？」傀儡师冷酷地说：「不，你不能死。你得终生供我驱策，亡灵法师赛托弗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