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肯特似乎格外喜欢控制傀儡的工作。
以往他总是不屈不挠跟在他身边,被驱赶就独自在堡垒里闲晃,遇上管理者就与他们说话;现在他一有闲暇就回到普通仆人的休息室,让他们一个个出来打扫。打扫的时候,他就斜靠在一旁的墙壁,注视他那些美妙的孩子们。
走廊又乾净了起来。傀儡师不屑於浪费魔力在清洁术上,也不想浪费时间给他们分配这些琐事,他的管理者们同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这一点上,亚肯特确实帮上了他的忙。
他也满意他的态度:对他的傀儡兴趣浓厚,认真操控,并且持续三个月都未见消停。傀儡师的作品凝聚了所有心血,就像是他的生命结晶,被这样仔细而专注地注目,让他感觉被认同──当然,傀儡师可不需要也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但身为仆人本该欣赏并正视主人的伟大,不是吗?
只是这样一来,总是围绕他的身影消失了,他得自己处理材料、注意火候,当他完成了工作或启动美妙的魔法,也不再看见仆人赞许的微笑。
彷佛少了什麽,很不习惯。
法瑞斯特熄了火,然後启动了连结魔法。很快地,他在堡垒东南边的容器室侦测到仆人的灵魂反应。
──容器室?
据他所知他这仆人可不喜欢这个。
他将余下的材料与装好的魔药归位,在空中虚画了个简易法阵,低声念出瞬移术的咒文。
亚肯特敏锐地察觉到熟悉的魔力波动,他抬起头,果不其然傀儡师就站在他身前,周遭还有尚未平息的能量流动。
「你在干什麽?」亡灵法师冷淡地睨着他,带着不耐烦的表情。
「大法师泰利斯的身体不见了。」亚肯特说。
「是我移走的,你有意见?」
「……不。」亚肯特沉默了一会,「我还以为......」
「在傀儡师法瑞斯特的堡垒里,他还能自己走去哪里?」亡灵法师冷笑一声。「我放在一号实验室了。既然你无事可做,去好好检查他的死因再报告给我。」
亚肯特摸摸鼻子,依照傀儡师的指示朝实验室走去。
最近他常这样,丢给他一份作业,评估他的程度,教导他、测试他──亚肯特毫不怀疑若是他的魔法资质足够,他大概就会被傀儡师视为接班人了。
可惜,他终究没有那样的能力。
实验室里已经堆满各种检测用的材料,装着大法师身体的石棺放在室内中央。那具身体已经被初步处理,灵魂被分离出来,血液被抽取装罐,多数内脏被取出,肉身被解剖,注射防腐药剂。这让检查工作变得困难重重──尤其在检查者不会施法的时候,但亚肯特仍尽力尝试。
他掀开一层层的肌肉,滴入试剂检测残留的魔力痕迹。不出所料,各种魔法混在一起,并且已模糊到无法辨认。
他又切下一小段血管,将它绞碎溶进加了土藤根和火蔓草的溶液之中,看着无色的试剂转为绿色,过了一会又被沈淀物染成红褐色。
然後他拨开心脏,试图找出点死於魔法的证据,但那看起来十分正常──当然,在来此之前,亚肯特从没看过人类心脏还在体内的型态,他也看不出哪里异常,但总归没有奇怪的尖刺或颜色之类的。
亚肯特叹了口气,他确定自己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碰触到什麽东西。
亚肯特拈在指尖仔细观看。那看起来是一颗小小的石子,但他知道不仅如此;那是颗魔力浓缩沈淀所形成的结晶,大概是傀儡师攻击的残留。
尽管如此,亚肯特还是取了杯针对魔力结晶的还原水,将它浸泡一会,然後捞出来感受傀儡师特有的冰冷魔力。
寒意及属於黑魔法的沈郁气息自指尖传来,他仔细感觉那丝微弱的魔力,试图从中分辨法瑞斯特所施展的法术类型。
傀儡师的魔力似乎不该那麽温和,尤其是他攻击的时候──那应该更加冷酷、死寂、令人绝望。也许是因为过於稀薄了?毕竟这只是残留的魔力而已,还受限於还原水的效用,感觉会不大一样是正常的。说到这,法瑞斯特是怎麽杀死他的?神圣大法师的实战能力不可能会弱,他们可是不时上战场的,尤其常跟黑法师交手;亡灵法师倒是少一点,因为他们数量太稀少了,但每次总能搞得天翻地覆......
亚肯特漫无边际地想着,指尖轻轻拨弄着那枚结晶。
过了一会,他慢慢蹙起眉头。
──不,不一样。
不是这样。
他起身冲进厨房,从自己的储藏柜里找出圣水晶和月见草,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实验室,将材料研磨成粉,测量好,融入纯水之中。
他屏住气息,将那枚小小的结晶放入调配好的圣水里。黑魔法凝聚的石子滋滋作响,被圣洁的溶液分解。结晶越变越小,很快将圣水染成黑色。
直到烧灼的声音消失,亚肯特才慢慢将圣水倒过滤网。
墨黑色的液体流过薄膜,在上头留下了一颗沙粒大的灰色物质。亚肯特小心翼翼地拈起它,仔细观察。
──那是魔力结石,被仔细包裹在结晶之中。
他走向大法师的遗骸,缓缓蹲下身。
──那抹浅蓝色的俊丽身影微微晃动,随後跟着周遭的监视魔法渐渐淡去。
灵魂室里终於只剩下中央站着的人。
法瑞斯特撤回监视魔法,转而观察着面前的水晶瓶。
淡黄色的幽光,隐隐闪烁在灰色的烟雾当中。那是神圣大法师的灵魂,正直、强大、不屈不挠。
这会是他一生中得到的最珍贵的灵魂之一,就是用於制作他最珍贵的管理者们,他也嫌浪费。
这样的灵魂,最适合凝链铸造,作为他心脏里的保命符。
他小心取出那抹烟雾。他能感受到灵魂的抗拒以及挣扎,这能帮助他进入状况……
这时候,房门砰地被打开。他看也不看就知道来者是谁,就连钱德勒都知道找他的时候要先敲门,他的堡垒里一向只有那个人会如此任意妄为。
「那是大法师的灵魂?」亚肯特紧盯着他手中的烟雾。「你想做什麽?」
「吸收他的力量,吞噬他的灵魂。」亡灵法师说。
「你确定?他可不是寻常白法师……」
「我会赢的。」法瑞斯特贪婪地望着那抹闪烁的微光。力量总是伴随风险,优秀的法师从不畏惧挑战。这并非盲目的自信──那是他生存的目的。法瑞斯特不顾一切地前进并茁壮,就连死亡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他会这样一路走向死亡,或者永生。也许灵魂将飘荡在无尽的荒芜之中,但他并不在意结局。如同献祭,越多生命能召唤越强的魔物,自己的血脉效果更甚──而若是连同自己一同舍弃,将能获得超乎想像的力量。
以自我毁灭获得的力量还有意义吗?对於法瑞斯特而言,那是肯定的。他总是在渴望力量,渴望控制一切,那些邪恶的魔法构筑了他的世界,若他不能拥有这些,活着也与死去无异。
近乎疯狂的执着是他成为傀儡师的关键。他不容许任何人阻止他的脚步,但他的仆人却愚蠢而自大地挡住他的去路。
「你不该这麽做,法瑞斯特,这太不谨慎了!」亚肯特一把抓住他的法杖,「听我说,我刚刚……」
法瑞斯特眯起眼睛。法杖尖端发出一道绿光,亚肯特闷哼一声,被无形的冲击力狠狠摔到地上。
法瑞斯特走过去,俯视地上蜷缩的人影。
「你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他说:「我很不高兴,仆人,也许现在就是让你听话的好时机。」
亚肯特喘息着,表情痛苦。
「你没注意到吗?」他低声说:「他的心脏……他的心脏里有黑魔法沈淀的结晶。你以为那是你的诅咒造成的?不,不对,你对自己的魔力形象并不敏感,但我能察觉到,那并不是攻击留下的痕迹──那更像是他刻意吸收你的魔力,用来误导你,让你察觉不出他自身的魔力变化──那可能是个陷阱!」
法瑞斯特握着法杖的手指动了动。「证明给我看。」
「我无法证明,你应该明白我的能耐。但我的感觉不会出错,我……」亚肯特深吸了口气,「我一直在感受你的魔法。」
法瑞斯特怀疑地望着他。然後他将灵魂收入水晶瓶中,拽着仆人朝实验室走去。
大法师的身体静寂地躺在那,看上去正常、无害且安全──以屍体的角度来说。
亚肯特安静地望着傀儡师施法。他低声念诵咒语,复杂拗口的音节从开阖的嘴唇吐露;他的脸庞泛着病态的苍白,仿若死者或纯白的瓷器,但专注之火点燃了他灰暗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显得疯狂而死寂。
就连他的魔法也只剩下浓重的黑暗,包裹住其他美好的东西。像冰冻的河川,冷酷、蛮横、凝滞而压迫,将所有生命封存在永恒的死亡之中。
有句话说,魔力显现出灵魂的形象。那就像指纹,每个人不尽相同,并且只有旁人能清楚其中区隔──就如同只能从倒影中得知自己的面貌那样,法师一般只能从反弹回来的魔法中窥探自己的魔力形象。尽管魔力一旦组织成法术就已模糊了本质,亚肯特还是勉强知道自己少得可怜的魔力有种独特的植物气味。
──不知道亡灵法师认不认识他的魔力?他满意那样的灵魂吗?
亚肯特一生中,也只接触过两个如此邪恶的法师。
法瑞斯特专注地施展魔法。汹涌的魔力缠绕成复杂的形状,隐隐发出光芒。大法师的肌肉开始痉挛,失去灵魂的身体睁开眼睛,凶猛地张开了嘴──
法瑞斯特蓦地停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大法师扭曲的面容,手指深入屍体,翻检着被掏空内脏的血肉;随着肌肉被一层层翻开,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在腹腔内壁的某个角落,肌肉以及黏膜的夹层之间,藏着一枚小小的法阵──属於黑魔法的灵魂吸取法阵。
越接近光明,堕落时坠落得更加彻底,扭曲的意志更能召唤巨大的力量──那本是黑暗魔法的本源。那法阵被精心布置在血肉之中,以大法师的血液滋养,灵魂献祭,一旦神圣而强大的灵魂遭受攻击,它会立刻启动,吞噬周遭的灵魂。
在一群行屍走肉中,拥有唯一意志的堡垒主人灵魂将会是法阵最先锁定的目标。就算法瑞斯特在出其不意的攻击中活了下来──这并非难事,但在那之後他要面对的是更加艰困的情况。堡垒里大量的灵魂会因此而崩溃,傀儡师受损的精神将难以控制众多狂躁的亡灵,甚至可能被傀儡间的连结反噬。他精心布置的平衡法阵将会失效,恶名昭彰的傀儡师法瑞斯特将迎来他的末日:被愤怒的亡灵撕裂,或者被自己邪恶的魔法吞噬致死。
法瑞斯特不禁承认,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他的确很有可能因此灭亡。
──在他的仆人提醒他之前。
他转过头望向他的仆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灿烂的金发让阴暗的角落彷佛镀上了一层阳光,就连水晶折射的冷光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温和舒展的五官柔和了轮廓,湛蓝的眼珠不闪躲也不强硬,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
法瑞斯特颤抖着嘴唇,脱力地垂下法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