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也不会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当法瑞斯特再次站在实验室里色彩缤纷的药水柜前,仆人的话语又一次在他的脑中响起。
法瑞斯特得承认,自己确实同意他的话。他头一次遇见如此狂妄却能让他满意的人类,甚至有些犹豫是否该保存他的灵魂,如同他的管理者们那样部分改造他的意志──虽然到目前为止仆人表现得无懈可击,但那些手段仍是必要的,他并不想再一次面对手下的背叛,尤其来自於一个他曾经如此重视的人类。
当然,亡灵法师的重视指的也只是针对材料的惊艳,绝对不是对他活人的身份另眼相待之类的。
法瑞斯特小心地调控量杯里液体的温度,在温度计读数达到他满意的高度後,他将先前处理好的稳定剂倒入量杯混合均匀,直到魔药泛出锈蚀般的绿色光泽。
他将魔药抵在唇边。药水特有的苦味飘散至他的鼻腔,带着酸性液体的刺激性;他的唇因持续浸泡在药水蒸气中而微微渗血,当他饮下魔药的数分钟内,食道及肠胃会开始出血,肌肉痉挛,血压下降,心脏有一定可能性停止跳动,伴随强烈的魔力排斥作用──根据黑魔法魔药实例记载,此类魔药平均死亡率为百分之六十四。
法瑞斯特对此并不担心。这些都是可预期的反应,他也有足够经验维持自己的生存延续:配套魔药已经备好,他只需要按顺序一一饮用,若无法压制住副作用,他也有足够魔力支撑频死前的咒语咏唱。就算事情出了意外──那麽他耗费毕生结晶在体内埋下的咒语以及符咒会发挥效用,替他挡下致命的攻击。
那些符咒的原料是强大的法师灵魂。在使用过後,他还能多做几个,而他不排除使用大法师的灵魂……也许再加上亚肯特,做为支撑他心跳的元素之一。
他的身体会是最好的,属於他的容器,他的灵魂则进驻他的身体,融入自身核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这种想法让他兴奋得几乎颤栗起来。
这样做的话,仆人就消失了。彻底被消化,除了使用过的外壳一点渣滓都不留下。
但这样做的话,他可以完全占有他,不需要改造或杀戮──他能体会完完整整,最真实的灵魂,并将之收入囊中。
法瑞斯特认真地烦恼起来,关於生或死,成功或失败。不论怎麽看,他都是最後的得利者,但要如何让利益最大化呢?
他又再一次看向眼前的药剂。调配它并不容易,错过这一次,他还得花上十几天等待材料熟成,而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感到後悔,不论是仆人的消失或是改变;他没去细想自己对他异常的得失心以及吞噬的念头,在他看来,那只是对於某个特殊材料暂时性的喜爱而已。
对亡灵法师来说,这世界的生灵都只是成就他魔法的材料,至於他的傀儡们──那是他生命的全部,他们保护他、照顾他,而他则让他们长久地停留在这个世界。
他虽然不会因为仆人损坏而悲恸,但他会用尽方法修复他们,因为那是他的作品,也是他的责任。为了能更好地完成这件事,他在修改傀儡的同时也不断修改自己,让自己保持强大、冷酷与健康,更能心无旁骛地照顾他的傀儡们。
他用最昂贵的材料入药。他所调佩出来的各种药剂控制着他的傀儡,也控制着他自己;长久下来,小至人体的生理调控,大至脑部的结构都能轻易改变。
可以说,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法瑞斯特‧凯尔冯斯了。他的身体已经产生了不可逆的变化,连带的人格也跟着转变,甚至连灵魂也掺杂上混浊的颜色,如同所有被魔法污染的疯狂法师。他深知这些转变,但他从不感到後悔……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而现在,他只要增加剂量,调整配方,就像他之前对自己做的;扼杀那些没被完全阻断的生理机转,让困扰自己的情绪彻底消失。
但仆人的声音却又在脑海里响起。
──那些东西不见後,我就不爱你了。
出乎意料地,听闻那可笑的言语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彷佛他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样的藉口──不是受黑魔法吸引、不是出於对他的向往、也不是需要他帮助解咒,而是因为爱上他而留在此地。多麽愚蠢拙劣的理由,但那仆人本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既不恐惧也不谨慎,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但却总在亡灵法师起杀心前及时收敛;那异常的冷静近乎疯狂,就连傀儡师也猜不透他的下一步行动。
尽管还没进行彻底的深入分析,法瑞斯特几乎确定他曾经被上一个亡灵法师处理过,就像他的管理者那样被剥离了部分思维模式。那可能跟他身上的锁有关系──在他身上看不到普通人类应该有的正常反应,他的情绪侦测是如此纯净,就算看见他残忍的刑求,也没有一丝恐惧或仇恨。
这再也正常不过。作为傀儡师的作品,他必定经过某种改造,只是那改造似乎没有剥夺他大部份的性格,只改善了最关键的部分;这或许让他丧失蝼蚁特有的同理心,但在亡灵法师眼里,这让他显得纯粹而美好。
若是如此,那些藉口就可能不再是藉口。他可能真的爱他,因为他不懂得仇恨及恐惧;同胞的痛苦无法让他感同身受,善恶不再是阻隔他们之间的鸿沟,他能正视法瑞斯特的伟大以及那些美丽的魔法。
──当然,他也可能如同傀儡师安排好的情感设定那样爱他,成为背後的潜在敌人派来接近他的陷阱。
虽然法瑞斯特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性。在他看来,有这种技术的黑法师根本不需要使用这麽迂回愚蠢的方式,还得牺牲掉自己的完美作品;会用牺牲换取胜利的总是弱者,因为他们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即使如此,出於安全考量,他也应该现在动手。如果只是想要那具美丽的容器,他大可先进行部分改造,完成後不影响仆人的身体外观,头发依旧会长,脂肪肌肉比例能依饮食改变;等时机成熟,再取出灵魂或者直接继续任命他为管理者都是不错的选择。
但那人类就像个惊喜,出乎意料地合他的心意,以至於法瑞斯特迟迟没下手。
──既然已经被改造过,再加上几笔有什麽差别呢?
同样都是亡灵法师的造物,他肯定能做到另一个傀儡师能做到的,并且更好更优秀。
法瑞斯特知道,经过他的处理,仆人会更加乖巧服从,不再扰乱他的心神,不再发表可笑愚蠢的言论,也会对他投以崇拜的目光,发自内心尊敬他、保护他,不存在任何背叛的可能。
但同时他也不再会那样多管闲事,擅自变换下午茶的样式或者告诉他自己未曾注意到的事情,也许笑容里也不再会有那一丝狡黠淘气的光芒。
法瑞斯特头一次不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他得承认自己有些好奇,他的仆人的确给了他很多,而那些还不是全部,他想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麽。
只是好奇而已。
未知,总是带着难解的魅力,那是所有法师穷尽一生追赶的东西。法瑞斯特对於自己当下的犹豫并没有太过苛责,他只是放下药水,将他封存进消毒过的水晶瓶里,放进冷冻槽保存起来。
他有自信迎接任何挑战,打败任何阻碍及攻击。他的信念如此强大,因此直到现在,他仍稳稳地走在通往极致的道路之上,他相信就算多加几个未知变数,也不能撼动他一分一毫。
自从他选择了亡灵魔法,他曾拥有的任何事物乃至於生命都已不值一提。
他愿付出一切成就那精粹的魔法──或者说,只有那样逆天的力量能填满他一无所有的躯壳。
亚肯特苦着脸,朝着容器室走去。
他不知道又怎麽惹毛傀儡师了,这次不仅仅是擦洗容器这麽简单,还得清洁用完的水晶棺。这种缺乏危险性的清洁工作向来都是普通仆人在做的;虽然说亚肯特不是管理者,但他知道自己对傀儡施来说是特别的,除了下午茶以及晚上的睡觉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堡垒里闲晃,和其他管理者闲聊之类的。大多数管理者都挺好相处,甚至能和亚肯特谈笑风声,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对和谐的兄弟。
「老实说,我挺嫉妒你的。你不具备才能,却拥有我们没有的特权。」某一次亚布尼亚告诉他:「但你是主人的所有物,没有主人的授命,我们都不会做多余的事。」
对,他甚至不是普通仆人──一个尚未被改造的人类,怎麽看都像是个实验品。
不知道是皮屑残渣还是药剂沉淀的污垢堆积在石棺的凹槽中,亚肯特用刮刀清理,费了一番功夫才清好石棺一角。他抬起头看向一边堆叠的数十个水晶石棺,丢下刮刀站了起来。
他决定去找个好用些的工具。
亚肯特走了大半条走廊,终於遇到第一个管理者。堡垒工程师之一亚布尼亚正在清理被炸碎的墙角,一旁堆着切割整齐的石板。
发现亚肯特走近,他头也不抬。「又在闲晃,蛤?」
「这次是工作,亚布尼亚。」亚肯特回答:「我想找把硬一点的刀,清除那些黏在石棺上的结石。」
「我这里没什麽能给你的,但你可以去杂物间找找;几天前那里进了一批货,我有看到一把坦格拉铸成刀锋的小刀。他肯定够硬,没什麽比坦格拉石硬的了。」
亚肯特迟疑地看着他。「杂物间?你确定……」
「我很确定,老兄!我是个矮人,还是铸造大师!」亚布尼亚啐了一口口水,「我正在忙,你快滚吧!」
这个矮人建造大师什麽都好,就是工作时脾气格外暴躁。亚肯特耸耸肩,往杂物间的方向走去。
杂物间,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放不知道该塞在哪的东西的地方。对於实用主义的傀儡师来说,也只会用来放外来者的随身物品了。
那些入侵者身上当然可能有宝贝,但傀儡师向来只关心与傀儡有关的东西。此外,法瑞斯特本身也不乏珍宝;历代傀儡师在这座堡垒里埋下难以想像的宝藏,就算是珍稀的坦格拉宝石,也许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颗实用多了的闇水晶。
因此,坦格拉铸成的小刀会沦落到被丢进杂物间里,似乎也不是什麽难以想像的事情。
又也许他根本没注意到。亚肯特想,法瑞斯特只是个法师,只懂得分辨法器和施法材料,跟自己一样看不出小刀的矿物组成。而亚布尼亚是个矮人。矮人不懂魔法,自然不知道那把世界上最坚硬的小刀可能造成多危险的後果,也就不会特地上报傀儡师了。
思及此,亚肯特加快了脚步。
沿着走廊直行,遇到的三个岔路右拐後数过去的第四个房间,就是存放各式武器杂物的地方。亚肯特对各个房间的路线了如指掌,在傀儡师的监控下,他能进入堡垒里大多数地方;不像普通仆人,除了打扫的时候不能随意游荡。
在经过3号实验室後,那条小径从他右手边延展开来。通过杂物间继续往前走会连通到堡垒最南边的客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为地处偏远,鲜少有人经过这个角落,石砖角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一个蓝袍仆人正在扫地。
袍身没有任何花纹或滚边,这表示他不是任何一个管理者,而只是一个普通仆人。
亚肯特注意到他的脖子有缝合痕迹。这具容器以前可能被砍过头,又或者是只剩下颗美丽的头颅所以被傀儡师安在了另一具脸不怎麽好看的躯体上──非常符合傀儡师的作风。
可能因为如此,他的行动有些问题。
僵硬、机械的动作和一般仆人无异,但仔细观察,他的扫帚反覆在同个地方挥动,灰尘聚在一起又被抹开,复又被缓慢集中起来。
短短时间内,同样的区域他已经扫过三次了!这可是个不得了的错误,需要立即维修。
亚肯特小心地退回走廊。
刚收回脚步,他就看到从对侧走过来的人影。白衬衫,浅蓝色的背心和长裤,戴着单边眼镜,手持一叠图纸,步伐自信而稳健。
「嗨,范德钦。」他热情地打招呼,对方回以友好的微笑。
「亚肯特,你在这里做什麽?」
「我想找个刮刀清水晶石棺。」亚肯特说:「我的这个太难用了。」
「好吧。」范德钦顿了顿,「你取得主人的同意了吗?」
「没有,」亚肯特耸耸肩,「只是个刮刀而已嘛。」
范德钦笑着摇摇头。相较於其他人,他对於亚肯特的特殊性格外大度——他很清楚这个人类正受到主人的宠爱,但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这是身为傀儡师仆人的责任。
亚肯特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名管理者的眼睛变得空洞,同时一动也不动,彷佛进入冥想。
那是傀儡与傀儡师交流的方式。管理者能够透过灵魂中建立的连结呼唤主人,范德钦只消等待主人的回应,就能传达自己的诉求。
不一会,管理者就开了口。
「下午好,主人。」他双眼无神地对着空气说话,「亚肯特对管家配发的清洁工具不满意。他想到杂物间挑选……哦,好的,我带他过去。」
结束对话後,他眨了眨眼。生气重新回到管理者明媚的脸上,他笑了笑,招手示意亚肯特过去,亚肯特这才跟着他走向那扇咫尺之遥的门。
转进走廊前,他探头观望了一下。短短时间内,那名仆人已经不在了
「主人真对你青睐有加。」范德钦说:「普通仆人的工具都是我们派发的,他们没有自己挑选的权力。当然你状况特殊,但需要什麽仍该请示主人才对。」
「但只是工具而已,这些工具都伤不了他。」亚肯特说。
「仆人必须遵守规矩。」范德钦推开门,「是主人给予我们新生,我们当然应该遵照他的喜好行动。」
亚肯特跟着踏入工具室。「这里有法阵吗?」他问:「我的意思是,这里连个锁都没有。」
「哦,他们自己会知道哪些地方该去,自然不会进到这里来。如果有法阵,那也是刻在他们的这里。」年轻的工程师点点自己的脑袋,「堡垒的法阵结构已经够复杂了,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增加主人的烦忧。」
「再说,少了什麽主人也会知道的。这里是管家的负责区,他每隔几天会清点一次。管家不在的这段日子则是由我暂代。」
亚肯特点点头。「这麽说,普通仆人这段时间的调派也是你代理了?」
「这倒不是,主人没有下达命令。」范德钦说:「除了隶属管理者的工作助手,我想一般仆人应该是直接听从主人行动。」
亚肯特点点头,一面翻检起室内琳琅满目的物品。这些杂物都是倒楣的冒险者留给堡垒的,护符吊坠、割皮匕首、点火器、解锁工具……其中不乏看上去稀有昂贵的珍品。
「我想从最近的东西看起。」亚肯特说:「这里好多把小刀都生锈了,我不想花时间磨利它。」
「就放在那里。」范德钦指了指角落一小堆东西。「那是前几天的入侵者留下的。」
亚肯特走向那堆杂物翻找。他很快被一把小刀吸引住注意力,那更像个做工精细的装饰物,小到难以想像能拿他来做什麽;握把雕着细致的花纹,尽管锈蚀仍散发金属特有的黄橙色光华。
范德钦凑过来看了看他挑选的工具,表情有些疑惑,但没说什麽。依照主人的授权,他可以拿取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
虽然理论上所有情况都应该汇报给主人知道,但范德钦知道主人并不喜欢浪费时间去听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而他在这方面一向拿捏得当。
而这一次,当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