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沐清泉墨含香 — 蘭沐清泉墨含香 三十三章

对郭嘉而言,能够收到这件意义非凡的大礼,他已经要感到万分庆幸,殊不知,还有个天大的惊喜在等着他。

就在郭嘉收下发结後几天,棠绯某一日突然觉得心口不适,老宫女赶紧唤来御医诊治,孰知,御医把过脉後,却是笑着直说恭喜。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您……有喜了!」

棠绯先是一楞,而後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肚腹。「此……此话当真?」

她要为人母了?是她与奉孝的孩子……棠绯雀跃不已,心口的不适也随即化了开来。

等到那天夜里,郭嘉归来,棠绯煮了茶,亲口告知这个消息。

郭嘉亦是高兴的不能自己,对她更是小心翼翼,百般照顾,深怕她一个不小心就要化了似的。

棠绯看他这样,有一回还淘气的扮起哀怨模样,说他一心全向着孩子;要不是因为这样,怎会听见她有喜後,便对她这般呵护疼爱呢?

他只是轻笑,「因为你这个娘亲,把肚子里的孩子看得比什麽都重;我不好生照顾你们母子俩怎麽行呢?」

棠绯听了,只觉感动又欢喜。

茉白本就往她这儿走得勤,自从知道她有喜後,更是三天两头就往她这儿跑,忙着给她做菜,好滋补身子。

原本纤瘦的她渐渐丰腴起来,孩子也渐渐长成;怀胎的过程虽然辛苦,可棠绯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对此亦是淡然视之。

而就在她有喜的消息传开後,某天夜晚,一位许久不见的贵客,亦是随着郭嘉,登门拜访了。

「文若!」棠绯看见他,又惊又喜。

荀彧微微一笑,「殿下,许久未见了。」他拱手行礼,颇有遇见故人之感。

「棠绯,你们两人先聊聊,我先换下朝服再过来。」郭嘉望了爱妻一眼,点了点头,体贴的将厅堂暂时让给两人。

「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我了。」棠绯眼眶微红,掏出香帕拭泪的同时,亦是挥手遣退了众人。

荀彧摇了摇头,「怎麽会忘呢?殿下可是给过我一份大礼的。」

她含泪笑开,「来,别说这麽多了,快请坐吧。」她指着席子;而他亦不扭捏,慨然入座。

荀彧望着桌案,发现她正忙着针黹活儿。「殿下可真用心,我听说孩子才近两个月大,却没想到你已经开始准备了?」

「是啊,这还是向茉白讨教。你瞧瞧,这俐落又漂亮的针路,可是我这个半吊子做得出来的?」她将案上的「样本」翻开,在荀彧面前展示着。

他恍然大悟,「原来白前几天忙着的,就是这个。」看来案上那一套婴孩的衣帽、鞋袜,全是出自於他的发妻之手了。

「你还知道,可见得你近几日至少回去过一趟。」她顿了顿,搁下了手上的那件绣袜。「文若……你最近,跟茉白处得还好吗?」

他低下头来,轻捏了捏鼻尖,「我还以为殿下要先问我为什麽这麽久没过来看你。」

「那是後话。」棠绯敲着桌案,淘气的笑了开。「好吧,我从善如流。你怎麽许久没来见我?」

「我只是担心一见着殿下,心底又不平静了。」

棠绯听了,不由得默然。

「我想这点,你也是一样的吧?」他仰起头来,「就算我再怎麽自私自利,也该清醒,究竟该怎麽做,对你、我、白,还有奉孝,才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我一直等,等自己冷静下来,也等你心底能容下奉孝的位置。直到听见奉孝开口提起你时,已是唤着你的闺名;我想……能够见你的时候总算到了,正好又听说你有喜了,这才打着祝贺的名号过来。」他自嘲的笑着,看着她的眼神一如往常,带着敬佩欣赏,以及残存着那份淡淡依恋。

棠绯柔柔一笑,又苦又甜,然而最後却全化成了感谢;因他的那份用心、体谅,以及「爱之为计」的心意。

若说无论如何也要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荀彧是自私的;可那份希望她全心全意面对着郭嘉,希望她能就此得到幸福的那份心意,却又是那样的无私。

「我想我是松了一口气,在看见你与奉孝对望的那一眼,以及……」荀彧顿了顿,朝她眨了眨眼,「你那略显丰腴的体态时,我很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

棠绯又好气又好笑,「你相不相信我真拿这枚银针扎你?」她抿起唇来故作凶狠,而荀彧只是笑着,扬起掌来讨饶。

笑闹过了,两人又回到了话题上。

「文若,谢谢你的用心。」简单一句话,却是道尽了棠绯满腔感激。

荀彧耸了耸肩,「别谢我,谢奉孝吧。」真正付出的,是郭嘉,不是他啊。

或者该说,谢谢成全他们俩的茉白呢?

她吐了一口气,展颜轻笑。「说完了我的事,也该来谈谈你与茉白之间的事儿了吧?」

他笑意不减,只是淡淡地扬起一掌。「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与白之间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茉白是我的好姊妹,你叫我如何不操心?」棠绯不由拧起眉来。

荀彧沉默了一会儿,再度扬起唇来时,那笑意显得,有些涩然。「白她……有跟你提过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往事麽?」

棠绯摇摇头,「她没对我提过这个;虽然我曾问过她。怎麽了?」

「白她从小跟我一起读书识字,我当时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她是个十二岁大的姑娘;但常常是我解诗文给她听的……」他回想着两个人在先生面前背着诗,摇头晃脑的样子,心头不由一暖。

「可你也明白,对於行文赋诗、兵法韬略她是全然不懂,更别提弹琴这等雅兴了……」

「虽然不懂这些,可她是个好媳妇,好母亲……」棠绯忍不住插口,却是又遭荀彧制止。

「我这麽说不是说她不好;白她很好,对家人好,对我也很好;是个好媳妇、好母亲,更是个好妻子。」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却是责备着自己。「不好的是我;谁说白配不上我?我若只是单纯个种田卖菜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忙时与妻子一道,闲暇时由着她服侍,或是陪陪孩子……

他於是一叹,「她与你不一样,不一样的……」

棠绯倏地明白了,荀彧与茉白两人,从来就不可能像她们俩这样攀谈;女人家聊得话题,他亦不懂。饶是他已然把先前的芥蒂全抛了开,他们夫妻俩顶多、顶多就是现下这样……

「是我太贪心了吧。」

闻言,她沉默良久;末了,仅是一声低叹。「你啊……」

日子一天天过,棠绯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茉白常常过来陪伴她,而荀彧自那回之後,偶尔也会随着郭嘉回来顺道探望她。可她期待着的,荀彧带着茉白,三人聚在一块儿的愿望,却一直没能实现。

终於,孩子呱呱落地的那天来到了。

老宫女赶紧唤来御医,与棠绯情同姊妹的茉白,以及荀慧都急忙从家里赶来;而听见棠绯临盆的消息後,郭嘉更是十万火急的返家。

候在门外,郭嘉的心底惴惴不安,似乎预料到有什麽大事儿,就要发生……

茉白揭开门扉,捧着一桶血水走出;郭嘉两步抢了上去,劈头便问:「嫂子!绯她怎麽样了……」为何一直没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为何茉白的脸色如此苍白?他着急的望着房内,心底的不安不断扩大。

「奉孝……」茉白抿了抿唇,望着他的眼眶底有些湿意。「你……要有点准备。」她抛下这句话,将水往院子里一泼,便又窜入了房内。

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外头打着雪,可郭嘉的心底,冷入肌骨,更胜严冬……

孩子先露出脚来;是为难产。

御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孩子抱了出来;是个男娃儿。

孩子的哭声是那样宏亮;郭家的香火终是有望了。

可喜,可贺。

只是棠绯的情况却一点儿也不乐观。

棠绯身子本就虚弱,御医早交代过他们俩,棠绯想求得一子已是不易,而生产过程之艰难困苦,更是难以想像;郭嘉知道此事後,还一度抱着不希望棠绯生育的打算。

可却给她一口回绝了。「你疼惜我,我很感谢;但身为你的妻子,我却不能不为你着想。」

她要生育,且态度坚决。

如今,她总算是做了娘亲……郭嘉握着那冰寒彻骨的玉掌,忽觉孩子的哭声是那样令人伤心哀痛。

她沉睡着;方才御医好不容易才将她自鬼门关前救了回来;只是若说脱险,言犹尚早。这几日至为关键,若她能够撑过去,那便无碍,可要是不能……

他收紧了手。不会的,没有什麽不能;棠绯她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不幸的是,在床榻上躺了两日的棠绯,身子非但不见好转,情况反而……越来越糟。

「殿下!」老宫女捧着汤药进门,在看见棠绯挣扎来到桌案前,差些连魂也吓飞了。她搁下汤药,赶紧伸手来搀,「殿下,您……不好好歇着,究竟想去哪儿啊!」

棠绯仰着脸,勉强勾了一抹笑来,「玉枝,你来得正好……扶着我到桌案前去。」

她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简直让人难以联想。

眼前的娇弱少妇,竟是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棠绯?

「唉……殿下……」老宫女忧心的落下泪来,「您该喝药歇息才对啊……」

「大胆……就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棠绯开口喝叱,却是那样力不从心;老宫女见状,哭得更加伤心。

「玉枝,我求你……扶我过去。」她虚弱的指着尚离她数尺的桌案,哀求着。「有件事,我一定要做……趁我还剩着一口气……」

「殿下……」老宫女抹着泪,终是禁不起棠绯的哀求,将虚软的她扶到案前。

「替我磨墨。」

她摊开纸卷,想提笔书写,却是怎麽也握不住。

「拿帕子来,把笔绑在我手上。」

老宫女含着泪,依言照做。

棠绯咬着牙,像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在这纸卷上写下几行字。「玉枝……若我就这麽走了……这封信,一定要请嘉交给文若,知道吗?」她含着笑,写上自己的名字。

搁下笔,她的心愿已了。忽地眼前一黑,伴随着老宫女的惊呼,棠绯毫无预警的,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棠绯已是躺在一副温暖的胸怀里。她没睁开眼,只是低低的喊了一声。「嘉……」

连看一眼都不需要,光是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她就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

他的声调听起来低沉而悠远,似乎还带了一点浓重的鼻音。「绯……御医很快就来了,撑着点……」

她想笑,却连牵起唇角的气力也没。「没用的……我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的。

「孩、孩子呢?」

「在这儿呢,我们的孩子……你抱抱他吧。」

耳边听见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声调,他像是在笑;郭嘉似乎空出一只手,让孩子躺到她身上来。

「对不起,娘想看看你……想抱抱你……」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自颊上滑落;身旁宫女的哭声、啜泣声一下子盖过了婴孩的笑声。

她的儿啊,知道她这个娘亲多想睁开眼瞧清他,将他再一次抱在怀里疼爱,唱着歌谣哄他入睡,陪着他渐渐长大吗?

可惜……这个愿望,没法子实现了。

男娃儿睁大了眼,小拳儿挥舞着;郭嘉只得让宫女赶紧将他从棠绯身上抱开。

「嘉……好冷……」她欠了欠身子,郭嘉听见了,着急的拉来暖被,覆在她身上。

他不由颤声。「好点了吗?」环着她的双臂,倏地又收紧几分。

她点了点头,朱唇逸出一阵轻叹,似是满足了。

棠绯仰起头来,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双眼;她忽地笑了……清丽依然、娇艳依然。

「嘉……」将身後的那张俊颜深深地映在眸心,将他的名牢牢的镌刻在心版上。

「能作为你的妻,给你捧在手心疼爱,我……我很……」

幸福。

她很幸福。

她张了张唇,话语未完,却又咽下了喉间;於是敛上了眼,安静的在他怀里沉睡。

「绯……绯?」郭嘉颤着声调,紧紧抱住了棠绯,再也不肯放开。

棠绯辞世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

大殓那天,所有与棠绯扯得上关系的,包括之前曾经被棠绯赶走的师傅「们」都到了。

皇帝哭得极为哀痛,甚至数度晕厥了过去;荀彧与茉白两人站在一块儿,茉白一直掉泪,荀彧拍着她,温声安慰。

厅堂上安置了一座灵堂。点着香灯烛火,灵堂前摆着一口棺,虽选用了上好棺木,外观却极其朴素,不带装饰;棠绯若看见,想必也会答应这样的安排吧……

外头下着大雪;棠绯怕冷,身上穿着那件素雅白底,缀满了鲜艳牡丹的衣裙,再给她罩上雪白轻裘,披上围巾;她爱极了茉白的字画,尤其是那幅意义非凡的「麟之趾」,除此之外,还放了古琴、琴谱,以及她生前惯用的茶具。

一件一件,都是与她密不可分的东西。

这样冷的天气,若她还在,定是会邀他们坐下,亲手给他们点上一碗热腾腾的香茶吧?荀彧心口不由得一揪,那块玉麒麟似乎又热烫起来。

跪在灵堂前的郭嘉一身白衣,那头白发不簪不紮,神色落寞哀戚;而站在一旁的,则是生前跟着棠绯最久,亦是最亲近的老宫女,只见她哭皱了老脸,手上抱着披麻的男娃;娃儿尚小,张开嘴打了呵欠,在老宫女怀里安稳的睡了。

郭嘉倏地起身,来到了棠绯身旁;只见他缓缓举起右手来;众人惊呼,这才发现他手上,竟拿着一把短刀!

他抓起自己的白发,俐落的绞断;一头长发,顿时仅剩及肩。他握着发,抽出一根系绳绑妥了,而後放入棺内,让棠绯握在手中。

堂上众人见着此幕,无不感伤落泪。

郭嘉握着棠绯早已冰冷的手,身躯无法抑制的颤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他几不可察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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