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为公主师傅的事儿,至此大抵尘埃落定了。
他每日上朝奏议後,不再急着侄儿一块儿讨论主公的大业,也不与奉孝等人商议进攻宛的事宜,就连他该去的校阅兵马亦只去了两回,而且还是匆匆忙忙的。
他其实很想去,但就是没空。
他被公主绑住了。
这「绑」字是有夸大之嫌,不过实际上这样形容却不过份。
照皇帝的说法言,荀彧负责教导公主的时间只是奏议退朝後至午时;他毕竟是个尚书令,还有许多公务等着他做,陪伴、教导公主只是皇帝额外给的工作,并不是正业。
不过公主殿下显然刻意要荀彧「不务正业」。他待在公主那儿的时间渐渐的拉长了;尚书台底下的幕僚一天总要跑公主府上好几回,就因为负责决策的上司被「绑」在这儿。
还好荀彧行事果断,又是个负责任的好上司,不然可真要苦了他们。
而对这现象满腹怨言的,还有一个人。
那就是曹操。
麾下重要的谋士被这样绑着,确实让他不高兴,但荀彧表面上是汉臣,不是他曹家的臣子;因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帝这般安排,不好明目张胆的开口要人。
有忧就有喜。
喜的还有谁?当然是拱荀彧上这个位置的皇帝,以及公主殿下本人了。
「荀令君。」
下棋下得正专心的荀彧抬起头来。「殿下?」
棠绯一身雪白貂衣,银装素裹的,看上去清雅圣洁。她轻轻一笑,打开金炉,洒了点香灰进去。檀香冉冉,颇有安定心神之效。
外头瑞雪纷飞,伺候棠绯已久的老宫女都知道公主怕冷;因此室内弄得暖洋洋,深怕主子冻着了。
不知是因为暖还是如何的,她的肤色本就白如温玉,现下更是透着润泽,更添几分艳丽。
「以前说你无趣,本宫现下觉得不妥,於是想收回。」她眼眉含笑,看起来三分玩笑、七分认真。「你有趣极了。」
荀彧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总之,只能答一声:「多谢殿下抬爱……」
还记得一开始时,他曾经问过,之前的师傅都「教」了她一些什麽。
这句问话只换来她一句回答。「解释诗文;然後就是等着让我赶跑他们。」
曾任过她师傅的大人们对她一致评价是:她太聪明了。
过目成诵、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任何所能想得到的正面词儿她都具备了;有些在她孩提时代教过她的大人提过,有些人并不是真的被她的顽劣行径赶跑的,却是被她那太过聪慧的脑袋吓跑的。
试问:一本经典,自己花了毕生心血,好不容易透彻了,一个小女娃却能只用半年时间,吸走大半辈子的功力,能不能够让那些饱读诗书,钻研学问的老儒捶胸顿足?
她曾是个好学、乖巧的学生,也曾知书达礼、循规蹈矩,可这样的结果,换来的却是给那些师傅狠狠的遗弃了。
就因为她太聪明。
何时天资过人也成了一种过错?
虽没亲眼目睹,但一次又一次的看见心目中所敬重、喜爱的师傅因为害怕她学走自己毕生所学,而慢慢开始藏私,甚至不再愿意教导她,她的落寞、伤心,显而易见。
却是无人愿意收拾。
「令君,你要带我去哪?」素手撩开车帘,迎面而来的寒风让棠绯感到冷寒彻骨。她缩了缩,仍是执意向跑在前头的男人讨个答案。
荀彧驾着马,走得不快;听见她的问话,只是神秘的眨了眨眼,「一个殿下一定喜欢的地方。」
棠绯抱着满腹狐疑,跟着荀彧出了城门,看见的是一条滚滚江水;此时正落着细雪,漫天雪花飞舞,将整片江面、河畔洒成一片银白。
她虽然怕冷,此时却也不得不被这片美景吸引。
荀彧下马,来到渡口边,而那里已备妥一艘画舫。「殿下请看。」
棠绯给宫女搀扶着下了马车,「这是……」
「微臣口中所说的,适合品茗之处。」荀彧往江面一指。
「临舟钓雪,闲谈赋诗,加之清茶一盏,实为人生一大乐事。」
所以才要她带着她的茶具、茶叶,为的就是这个?棠绯恍然大悟,并且显得十足兴奋。「好像很好玩儿。」
一行人登上画舫,两名侍卫在外,宫女则随身服侍着棠绯;荀彧找来火炉,放上泉水煮沸。
棠绯看着四周,活像个得了新奇事物,亟欲探究的孩子。「令君怎会突然想到要带本宫出外游历?」而且显然早有准备。
「殿下聪明睿智,微臣在才学方面,已没什麽可教的了。」他拱手行礼,对这点既欣赏又赞佩。「但除了书卷外的东西,微臣倒还略知一二。」
「殿下除了之前中秋与陛下在宫中用过一回饭外,似乎没再出过大门一步?」
见棠绯点头,「殿下只闻书中风景山川,可曾想过亲眼目睹?若只识书上风光,却没能亲身游历,又怎能称得上见多识广呢。」
棠绯睁大了眼,沉下脸容来,「令君知道,并不是本宫不愿往外头走……」
「殿下恕罪,就因为微臣清楚,这才带殿下出来看看……」说话的同时,船夫也划动船桨,画舫飘离岸边,在江上行走起来。
本来船随着江水载浮载沉,已令没登过船的她觉得有些不踏实,现下离岸边越来越远,就算是喜爱新奇的棠绯,也不免有些担忧。「令君,这……」
荀彧微微一笑,「殿下别担忧,咱们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棠绯本来还有些担心,但荀彧沉稳如常、谈笑风生,也让她渐渐忘了害怕,放心游玩起来。
茶水很快煮沸了,荀彧先冲过一回,这才给棠绯献上茶汤。「殿下,请用。」
船上虽然新奇有趣,但毕竟行於江上,比起府内要寒冷许多。棠绯闻着茶香,饮了一口,整个身子顿时热了起来。
回头一看,侍卫跟船夫都站在外头,而外头清风虽冷,却也能远眺江面,远处山川美景尽收眼底。
「令君……」
「殿下可是想到外头看看?」看见那双盈满期待的眸子,无须多言,荀彧自然对棠绯的希冀了解个十成十。
棠绯颔首,笑得清丽娇媚。
宫女为她披上一件雪白轻裘,打上纸伞。棠绯满心期待,走出了船舱。
她一掌遮着领口,走了几步,船身带了几许摇晃,她轻呼着,却不见退缩,反而勇敢的走上了船头。
江面偶有几片浮冰,给画舫碰着了,有如碎玉轻响;画舫行得极缓,放眼望去,江面无波,远方山头给漫天冰雪覆盖了,一片洁净雪白……
她忽地将手伸出伞外,掬起雪花;转瞬间在掌心化了,沁凉如玉。寒风拂面,此刻却令棠绯感到清新舒畅。
荀彧跟在後头;那临风顾盼的仙姿,就这麽伫立在这苍茫辽阔的天地间,不由得令他想起了一首气魄雄浑的诗歌;於是开口低喃——
「大风起兮云飞扬……」念出口的同时,站在船头的美人居然也开口成诵。同样一首「大风歌」。
他不由得一楞。
「威广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蛾眉轻展,她回过头来,朝他淡淡一笑。
心意相通,兴许就是这麽一回事儿?荀彧忽觉心口一暖,唇畔同样,扬起了浅笑来。
曹操上奏皇帝,欲出兵讨伐张绣的奏摺,终於得到了皇帝批准。
诸将摩拳擦掌,打算给张绣一个措手不及时,不料消息传到了张绣耳里,他竟是主动请降,而且送来降书的,还是手下重要的谋臣,贾诩贾文和。
张绣既已请降,若发兵攻打,恐有失体面;曹操纵然觉得其中有诈,亦是只能姑且接受了降书,入了宛城接受张绣的款待。
吕布当年曾在行刺董卓之後,败给了李傕郭汜二人组成的联军,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正是因为有贾诩献策,吕布中计大败,只得狼狈逃出长安。
贾诩智谋过人,丝毫不在荀、郭二人之下。曹操亦对此人甚为忌惮。
荀彧知道曹操虽远在宛城,仍为此事心烦,於是觑了个空,特请郭嘉到自己的府上用饭;除两人谈天闲话外,也是想看能否联合两人之智,先想出个应对的计策来。
荀彧这天刚忙完了尚书台该做的公事;公主殿下亦难得没开口留人。便与郭嘉齐步,往自家方向走。
外头的雪花好不容易停了,踏在积着雪的路面上得格外小心,一不注意就要跌跤。荀彧步步为营,但郭嘉就显得大胆狂狷,两人行事作风,由此便可见端倪。
两人一前一後。郭嘉在前,荀彧殿後;这都得归咎於荀彧走路太过小心,郭嘉等得不耐烦,将好友抛得老远。
不过他只知道大概方向,到最後还是得无奈的拉着荀彧跑,这才勉强赶在天黑之前抵达。
「白,这是我常常跟你提的郭嘉;奉孝,这位是拙荆,姓唐。」荀彧给两人做了个简单介绍,算是见过。
「彧,这位郭先生……」茉白指着郭嘉那头奇异的白发,显然觉得很是特别。
郭嘉微微一笑;说起话来声调低沉温润,煞是好听。「嫂子,这是天生的;我比文若还小七岁。」
茉白张大嘴,一脸心事被猜个正着;她点点头,转而恢复了温婉笑意。「对不住,我失礼了。」
「哪里,郭某常常被问,习惯了。」
荀彧牵起茉白的手,对好友笑说:「外头冷,奉孝,咱们先进去用饭,再慢慢聊吧。」
荀彧、郭嘉两人饮酒用饭,谈起平时趣事,笑声不断;茉白替他们温酒上菜,忙进忙出,却是满头大汗。
荀恽、荀俣两个孩子先过去陪伴荀家两老了,家中便只剩下小儿子荀诜;荀诜只出来见过客人,便又躲到灶房里陪着娘亲了。
荀彧指着小儿子,笑说:「孩子还小,不懂礼数。」诜儿算来今年不过七岁,还是个孩子。
郭嘉摆了摆手;搁下酒杯,荀彧想再给他满上,他却是拒绝了。「等会儿我还要回去呢,你就这麽希望我倒在外头?」
「郭先生要回去?外头正下着雪呢。」茉白又烧了一尾鱼,正端着入厅,听见这话,不由惊讶道。
郭嘉看见茉白手上那道菜,闻了闻,朝着茉白浅浅一笑。「红烧鲤鱼!嫂子冰雪聪明,怎地就清楚郭某喜爱这道菜?」
荀彧倏地挑起一眉。
而茉白听见他这麽说,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这鱼是今儿个早市场里的渔夫给我送来的;外头天冷,我便从屋瓦上挖了点乾净的雪冰藏着;现下应该还新鲜,您试试。」
郭嘉嚐了一口,忙不迭的称赞;茉白给他这麽夸,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
「白。」荀彧搁下筷子的力道稍重,对着妻子一笑,「菜都上完了麽?」
「差不多了。」
荀彧捧起酒壶,不由分说得给郭嘉满上,摇了摇。「麻烦你再给我们温一壶酒来。」
「好。」茉白点点头,接过酒壶,随即走进灶房里忙活儿去了。
荀彧回过头来,而郭嘉的眼神,却还留在茉白方才的位置上。
「奉孝。」他握着酒杯,声调透了点寒意。「你不爱吃鱼的吧?」
郭嘉握筷子的手微微一颤,刻意又夹了一块。「何以见得?」
「认识你十多年,尤其在南阳时,与你同桌吃饭不下数百回;我从未见你主动夹过一块鱼肉。」
郭嘉顿了一下,眼色平静的望着荀彧。
「你有什麽话,明白讲了吧。」妒忌的火在心底快速滋长;荀彧一脸不悦,料定郭嘉此举,必有深意。
他方才进门就冲着茉白笑,他当时还不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这分明是一件该大声质疑的异状;郭嘉何时对哪个姑娘这麽亲切?就算是朋友的妻子亦同。
他觊觎着他的妻子?而且在他面前,明目张胆!
郭嘉垂下眼帘,鱼肉入口。他不疾不徐的吞咽下,这才道:「我只是善尽一个朋友的职责,藉此提醒你一件事。」
「什麽事?」
郭嘉忽地笑了一声,「文若……你跟那位公主殿下,走得有些近了。」
荀彧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从郭嘉口中说出来。「陛下交代给我的职责。身为汉臣,怎能不竭心尽力?」
「竭心尽力?」他嗤笑,「这理由未免太冠冕堂皇了点。」
酒杯扣在桌案上,溅出几滴。「总之,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郭嘉颔首,表情上却一点也没有认同的意思。「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对於有夫之妇,我没兴趣。不过,我还是要说……
「你这位妻子可是个贤内助。」
荀彧这下子彻底失了胃口,而郭嘉还没把话说完。
「别辜负了她。」将杯中物一仰而尽,郭嘉笑吟吟地起身。「今儿个的菜色很丰盛,代我向嫂子道声谢。告辞。」
荀彧心烦意乱,杯里的酒一口喝乾;心火非但没熄,反而越烧越旺、越烧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