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沐清泉墨含香 — 蘭沐清泉墨含香 三章

於是,在荀彧的喜爱以及荀夫人的同情之下,茉白终究还是在荀家待了下来。

而茉白很快发现,这儿的生活比起唐家要好上许多。

至少她不必再去劈柴打水,手上的厚茧很快的变薄了;而在荀家吃好穿好,细瘦的竹竿开始变得丰腴,经过细心妆点後,尽管肤色仍偏黑,却也不再黑亮得彷佛黑炭了。

「早知道你不是真丑。瞧,现下看起来五官灵透、眉清目秀的,才有个少夫人的样子啊。」荀夫人抚着她的脸,满意的道;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称赞的茉白,只是羞怯的红了双颊。

初来乍到,荀夫人考量到茉白对荀家并不熟悉,派给她两个聪明伶俐的ㄚ鬟,原本几个陪嫁的ㄚ鬟便被她分去其他地方做事,减少与茉白会面的机会;免得茉白看见她们,又要想起以前在唐家的往事。

只是茉白虽用不着烧水劈柴,却还是有些份内事儿,是她该做的。

春意盎然的院子里,三个孩子追逐跑跳,正踢着一个红黑相间的绣球,玩得不亦乐乎。

「接好了!」茉白朝两个男孩儿挥着手,而後轻轻的朝荀彧踢去。

荀彧不费吹灰之力的接到,转而踢向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孩,「攸,看我这球!」小脚一摆,绣球顿时飞离了地面,很快的穿过了男孩身旁。

「叔叔,踢得不错!」被唤做「攸」的男孩约莫十岁,看见球滚得老远,也不心急,反而回过头来先赞荀彧一回。

听见侄儿的称赞,荀彧只是咧开嘴笑,又露出那口缺了两角的牙来。

「婶婶,球给你!」荀攸很快的把球追回来,那声「婶婶」不是别人,正是才大他两岁的茉白。

茉白接到球,很快又把球回给了荀彧,三个人就这样玩耍着。

她一开始听见荀彧居然有个比他年纪还大的侄儿时,也觉得有些惊讶;後来听荀夫人解释後才知道,荀家这代男丁兴旺,荀彧的祖父荀淑生了包括荀绲等八个兄弟,荀绲的大哥年纪与他们後面几个兄弟相差颇多,又早早替荀家添了子嗣,因此才会有个比荀彧辈份还低,年纪却较大些的侄儿。

荀彧年纪还小,大概不知道「叔叔」是什麽意思,就算被叫老了他也还是笑嘻嘻的;又或者姑娘家天生就在意这些称谓,因此她年纪虽然比荀攸要大些,却也不太甘心给人冠上「婶婶」这称呼。

只是辈份如此,又有什麽办法呢?况且,若真说被叫老,荀夫人恐怕才是真该要掉泪的那一个。

春天的午後天气凉凉的,凉亭一旁的银杏沙沙作响,上头的新叶正缓缓冒出头来,像是一点一点的小蒲扇,正迎风招展,洒落着满园春意。

茉白把球踢了出去,听见树叶摩挲声响,好奇的回头,只见那棵大树摇曳生姿,叶子飘落下来,正巧就飞到了她的发髻上。

捻起叶子,在掌心摊开,那嫩绿小扇令她爱不释手。茉白从没见过这麽别致的叶子。「好漂亮!」她低声赞叹着。

荀攸接到球,顺势往茉白那儿一踢。「哎!婶婶,球过去了……在看什麽啊?」他皱起眉来,显得有些不快。

茉白抬起头来,绣球正巧从她脚边滚了过去,「对不起……」面对这意外状况,她一脸无辜,将叶子慌忙的收入袖筒,赶紧追球去了。

绣球滚动的速度极快,而茉白在荀家待了近半月,还不很习惯一身宽大衣袍,动作起来仍是别扭;球儿一路滚动,直到回廊边才停了下来。

她跑了一大段距离,正打算把球捡起来时,不料另一人先她一步,把脚边的绣球拾起。

荀绲拿着绣球,拍去尘土,先是瞥了带点惊惶的小黑脸一眼,而後才转向站在远方的两个男孩。

「爹!」

「叔公。」两人年纪虽轻,却已都懂得察言观色;看他没将球归还的意思,便赶紧开口招呼,向他跑了过来。

荀绲扫过两人一眼;两人恭敬地站在他面前,收起嬉闹神色,再看看离他最近的小姑娘,则是瑟瑟发抖,如临大敌。

他绕过茉白,将球交给了荀攸,「玩得差不多了吧,攸儿。」视线淡淡扫向荀彧,眸心映着儿子白净漂亮的脸,口吻凝肃,又带着威严。

「是、是,叔公说得对,该是叔叔读书的时候了。」荀攸皱着眉,偷觑身旁的荀彧一眼,显然还有些依依不舍。但荀绲一脸不善,他们几个小萝卜头只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暂时玩到这儿。

他接过绣球,转而看看茉白,这才摸摸鼻子,安静而迅捷的离开了院子。

「彧儿,师傅已经过来了。」

「是,我这就过去书房读书。」荀彧恭敬地朝爹行个礼,绕过自家阿爹,却是伸手去拉爱妻,「墨白,一块儿去读书,走吧!」

亲亲爱妻怕是给爹吓傻了,荀彧赶紧来解救;半推半拉的把人拉走,小两口一高一矮,牵着手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看似甜蜜,却又不怎麽搭调,总之,就是很滑稽。

荀绲将此幕看在眼底,不由得摇头叹息。

方才过程有惊无险,茉白不禁要感谢「夫君」见义勇为,总能在她陷入绝境时将她救出。

望着拉着自己的那只小手,茉白莫名的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明明她的手比他还大呢。她用力的回握了握,身旁的男孩察觉了,只是仰头一笑。

她的职责除了陪他玩之外,另一个就是陪读。

与其说是陪读,不如说是一起念书。

荀彧才四岁,但起步却比她早;不过他也才刚学,所以两个人其实差不多,都还停留在读诗,挥着笔写自己名字,或是学着抄诗识字的阶段。

先生看见她们两人来到,不急着进课,反而要她们先把汗擦乾,才来读书。

两个孩子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读书;他念一句,「夫妻」俩也跟着复诵一次,对照着诗文,待念熟了,简单讲解过,便要他们背诵。

荀彧年纪较小,但天资过人,背诵的速度又快又好,解诗意的时候也大多能懂;与之相比,茉白就差得远了,不仅每次背诵的时候老是要荀彧在一旁「协助」才能过关,面对诗中的含意常是有听没有懂。

先生有时候重复着同一句诗意,面对着茉白茫然的眼神,不禁差点要拿面条上吊,索性要荀彧帮忙指导,可懂诗意是一回事,要他表达出来是另外一回事。荀彧年纪小,能够会意却说不出口,一句诗意解释得零零落落,常把自己逼急,而她还是茫然。

只是茉白对读书真有兴趣,由於天资不好,读起书来格外用功;先生也乐於多花些时间教导这个黑炭般的小姑娘,并将茉白偶尔显露的解惑般的笑容视为最大的成就。

读了诗後,接着就是握笔写字。

书可以多读,但字可不能多写;荀夫人深知揠苗助长的道理,荀彧年纪还小,笔不能久握,怕手要受伤的,因此顶多只让他抄一回诗,再随意练几个字便罢;茉白对写字也有兴趣,或许先前做过粗活的关系,她的笔迹不若一般女子的纤细娟秀,倒有种纵横飘逸的洒脱。

比起学诗的辛苦,茉白天生就得了一手好字,先生看了,不禁赞佩的点点头。

在抄过一回诗之後,时间也差不多了,先生交代一些日课,不外乎要他们好好背背诗、写写字之类的,便先行离开了书房。

荀彧看先生走了,连忙凑向茉白;他睁着大眼,看见那纤细黝黑的手腕微微提起,另一掌撩起长袖,似打算再练一回。

茉白读诗、解诗不行,就写字受先生赞赏,因此每回习字她更是加倍认真,现下可好,写一回还不满意。他鼓着颊,正觉得有些无趣,不料眼角瞥着了一片绿叶,正巧掉在她右手的袖筒底下。

「那是什麽啊?」他眼睛一亮,很快的绕到另一头,将那片叶子捡了起来。

茉白给他这麽一叫,惊动了,是也搁下笔来,朝正往自个儿背後绕的荀彧问:「什麽东西?」

「问问你吧。」他嘻嘻笑,把那片叶子拿了起来;不消两眼就看出,这是院子里那棵银杏新长出来的叶子。

他将它拿到茉白眼前,「你捡这个要做什麽?」

茉白看见那团绿色的小蒲扇,往衣袖里揣了揣,果然是她方才捡的那片。「漂亮啊!对了,荀彧,这个究竟叫什麽?」

「你说这种树吗?」她点了点头。荀彧拿着叶子刷脸,而後将它搁在桌案上,「这叫做公孙树啊。」

「公孙树?」茉白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能听见个雅致的名字。「为什麽这麽叫?」

「我听我娘说,这种树爷爷那代种了,要到孙子那代才结果呢,所以就叫公孙树啦!」

茉白「喔」了一声,将叶片放在掌心把玩,赫然发现叶片上带着许多纤细纹路,又看见了砚上还有些余墨,她於是灵光乍现,拿来笔墨,将墨涂满整片叶子。

「墨白,你这是干嘛?」

「唔,做印章。」她含糊的答着,接着趁墨迹未乾,将染黑的银杏叶压在纸上,此举无疑挑起荀彧的兴致,於是也目不转睛的看着,还不断催促着茉白快拿开。

她等了一会儿,拿开叶子,果然看见一片银杏叶拓印在纸上,两个孩子登时兴奋起来;荀彧赶紧加水磨墨,茉白也不练字了,就这样玩着那片银杏叶,纸卷空白处全都印上了叶片的图样。

荀夫人绕到书房来,不外乎是想来看看两个孩子习字,顺便探探他们相处的如何。

她大老远就听见儿子那拔尖的笑声,原本还以为两个人不知分寸,在书房里追逐嬉闹,正打算好好说他们几句,没想到靠近一看,才知道两个人手上拿着一片叶子,涂了墨在纸上又拍又压的做墨拓。

看着两个孩子自得其乐的模样,荀夫人不禁浅笑;对於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是又放心了几分。

「那个姑娘究竟有什麽好?」荀绲某一回皱着眉头,像是终於忍不住了,朝爱妻发出这样的疑问来。

荀彧年纪小,他只要有个人能够每天陪他玩、陪他说话解闷便行,会将那个女孩当宝自是不足为奇,可他没想到就连自家爱妻也把那个女孩真当自己人看,令他越想越不对。

面对丈夫的质疑,荀夫人只是抿嘴一笑,反问:「那个姑娘除了黑了点之外,也实在没什麽不好的呀?」

更何况自家儿子黏她黏得不得了,成天「墨白墨白」的一直叫,现下要是他们两老真动茉白的主意,难保儿子不会哭天抢地得闹给他们看。

「可她什麽也不会,字也不认得,又不懂礼数……」

「这些都可以教的。」淡淡一句,再度让荀绲对茉白的满腹抱怨化为无形。「咱们的儿子不也还在学?不也都不懂麽?」

荀绲撇过脸面,声调冷硬,「彧儿还小,那不一样!」

荀夫人搁下梳,俐落的给自己盘了一个发髻,这才来到夫君身旁。「夫君,我不知道你究竟看茉白哪里不顺眼。我原本还担心茉白她先前待在唐家那个大染缸,怕她染上些坏习性,但我观察这一两个月来,发现她实在单纯,是个清白温顺的好孩子。

「她是生得没这麽标致,大家闺秀该有的礼节、才学都没有,但她至少不懂得对下人颐指气使,不懂得因讨了我以及彧儿的欢心,就反而恃宠而骄、作威作福起来;你不觉得这亦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儿嘛?」

「难能可贵?」荀绲哼了哼,摆明要挑茉白的毛病,「就算她确实性情温顺,但你看看她那张脸!」他抖了抖衣袖,简直像沾上什麽脏东西。

「况且你别忘了,唐家将她嫁到咱们这儿来,是有目的的。」

荀夫人无奈的撇唇,知道现下不管说些什麽,荀绲都不会接受。她只得道:「唐家那头,只消咱们把茉白养得白白胖胖,我不相信唐家能明目张胆的挑荀家的茬。

「至於面相……若你不放心,我可以把茉白带去给人看看相。」

荀绲的回答,只是一脸淡漠,似乎毫不关心。

过了几天,荀夫人带着「夫妻」两人上街游玩,顺道让人给茉白看看相。

得到的答案,简直要令荀夫人笑得不拢嘴。

「看相的先生说,荀家近日来有两件喜事儿,一件是迎娶茉白过门,另一件喜事儿,先生说正是茉白带进来的;他还说茉白天生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往後定能显耀夫家的!」荀夫人眉开眼笑,将好消息报给荀绲知道。

「这下子,你总能心安了吧?」

过了月余,荀家果真传出了一件喜事。

荀夫人肚里的娃娃,已经有两个月大了。而两个月前,岂不正巧是茉白嫁到荀家来的日子?荀绲高兴的抱着爱妻,对於茉白的偏见,亦随之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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