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傾盡天下 — 第一回 – 裂雲槍。(4)

骄阳烈日下的熊熊火光,炙人高温彷佛能够烧熔金戈铁马。直冲云霄的烟尘漫漫,阻挡了本该灼眼的强烈天光,却让屍横遍野的战场更显得血腥惨烈。

陕州守城的真军几轮箭雨猛攻、并引爆预埋的火油弹,加之潜伏在侧的援军追击,发兵攻城的宋军陷入被包围夹击的困境之中,严重伤亡。

宋国大军统帅洛靖飞,与率领真国援军合围的呼律阎,两人在战局中心缠斗许久,一黑一白两匹铁骑,随着主人激烈的拚战与奔驰,彷佛也互相比试着耐力与脚力。

「神准好箭,真国的骑射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低眼瞅着胸前依稀轻颤的箭羽,中箭落马的洛靖飞以枪拄地,颠簸着缓缓站直身躯。

「单论枪术,洛将军胜我一筹,名扬四国已久的『洛家军』,确实并非易与之辈。」

将寒铁大弓挂回马侧,呼律阎坐在马背上抱拳为礼,「本王领教了。」

「你会说宋语?」洛靖飞瞠眼,紧摀的胸口伤处,因为激动的心绪涌起一阵剧痛,虽然已经封穴止血,铠甲仍被流淌了一片殷红。

「母妃甯氏,来自宋国。」

「甯——」洛靖飞踉跄了下再次站定,总是坚毅的眉角柔和了陵线,「是她……」

跨马而下,呼律阎向前大迈两步,以脚代手挑起地上一支长枪,执枪对着洛靖飞。

「父皇怀抱一统天下的壮志,身为人子必当竭力为之先锋。母妃虽然来自南国,既已许给我北真,百年之後,必定归塚燕都。」

「好一个归塚燕都。」洛靖飞淡然一笑,经月未修整的须荏随着轻扬的嘴角,勾勒出一抹幽微的哀伤。

「本王敬你洛将军将才难得、『洛家军』骁勇闻名,奉送一个册入青史的机会,归顺我北真麾下,共成千秋大业,如何?」

一身戎装的呼律阎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张扬着睥睨天下的傲然。

「洛靖飞出身寒门,受领君恩得拜『将军』一职,生若不能克尽己职驱虏逐寇,死亦当卒於沙场,但求马革裹屍!」

年过半百却依旧俊朗的眉目,已不复见方才短暂显露的和缓,洛靖飞抬手折断穿透铠甲没入胸膛里的羽箭,指点穴解的瞬间气血腾涌,一口没忍住的腥锈冲出喉头,红色水珠沾上唇角的胡须。

那是负伤之人,由作困兽之斗的决绝。

「洛将军豪情,本王成全你。」

曲肘收枪,呼律阎没有跃回马背,而是向前跨步举臂,摆出枪术起式。

洛靖飞的伤势重,於骑术上论胜负对其更为不利。他舍弃骑术这个强项,单是以枪战枪的对决,既是向洛靖飞这位一代将军表达敬意,同时也是对自身武艺的一种自信。

望着眼前长身挺拔的青年,一丝违和於肃杀氛围的笑意,微微勾起了洛靖飞紧抿的唇角。

或许企图问鼎中原的人,多少都是胸怀这般霸气与自负的。呼律阎的心意与心思他能领略,也因此对这後辈平添几分激赏。

「洛靖飞,领教了。」

翻腕转枪,洛靖飞握紧手中的裂云枪,挡下呼律阎直扑门面而来第一道攻势。一场在飞沙走石之间力拚生死的激战,倏然展开。

枪锋碰撞後的火光闪逝,同时回身的两人各自使出搏命一击,又同时因为冲击力道而横摔出去。

「咳咳——」侧身吐出了一口血沫,呼律阎率先从地上爬起,低头看着有外有铠甲、内有铁胄的胸前,一道刺目的血口横在眼前。

抬头看向另一侧至今没有起身的人,呼律阎拾起长枪、并且倒转枪头指地,缓步向他踱近。

躺在地上的洛靖飞此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胸前的铠甲已被血渍浸染得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

「洛将军的枪法出神入化,不愧天下扬名,就是不知道,如今是否後继有人了?」

站在洛靖飞身旁说话的同时,呼律阎微抬枪头直指他的喉部。

「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但凡……每个宋国人……都是……我的後人……会为了……保卫家园……甘愿流尽……最後……一滴……血……」

尽管逐渐气若游丝,洛靖飞依旧神色凛然、一脸无畏。

素来因为年少得志而心高气傲的呼律阎,睇着嘴角仍然不断淌血的洛靖飞,好半晌无法出声成言。

他们在此缠斗了将近一个时辰,自己除了胸前这处伤,左腿也被划了血口,若非洛靖飞伤势重、内力耗尽以致底气不足,再加上自己有甲胄护体,只怕随便哪道枪伤都足以断筋挫骨!

相较於洛靖飞的枪术攻守并进、左右制衡,自己的猛攻蛮击,竟然未能在对方身上造成致命伤势——

眼前这副铜皮铁骨,当真是耗尽最後一分气力与他拚战,等着流乾最後一滴血,而亡!

体察到这样大的差距,呼律阎难得对自己感到一阵挫败,也不禁对洛靖飞又多生出几分敬意。

毕竟,他是仗恃自己的骁勇善战而自信、军功显赫而自负,并非生性骄纵自大、目空一切的狂妄之人。

「将军好气魄,可还有遗言要说?」收枪拄地,呼律阎缓缓蹲低身子,贴近洛靖飞耳畔。

「……」洛靖飞吃力的侧眸看向呼律阎,为了确认他口出此言的此刻,脸上是何种神情。

「此物……请代为……转交……令堂……」洛靖飞万般困难的抽出掖在甲胄内侧的一枚小布卷,「她……年少时……遗失之物……今……物归……原主……」

「洛将军与母妃是旧识?」眉心微动,呼律阎伸手接过。

「儿时……街坊为邻……如此……而已……莫多虑……莫……教她……为难……」

松手脱力,洛靖飞静静地吐出胸腔里最後一口气。

当无边无垠的黑暗笼住他的五感,洛靖飞再也看不见听不清,依稀,呼律阎似乎还问了他甚麽。

他不记得最後,自己有否阖上眼。

这一仗胜算不大,领命出城前心里有数,舍身为国拚一场,不负君恩。

此生戎马,既是死得其所,自然无悔无怨。

为他带家书回金陵的人,应已赶在城破之前走出。结缡十余载,夫人当能明白他的心志。

终究遗憾,未能再见远赴滇西习武的爱女,那个自幼总黏着他学枪、资质奇佳的俏娃。

或许,尚称可惜的,是没能告诉暄儿,恭喜她,有个出色的儿子……

呼律阎的护卫骑队,在他站起身後才牵着两匹马走近,距离洛靖飞辞世约莫过了一刻钟。

其中一匹全身通白、只在两只马耳中间缀有一撮棕色毛的战马,看到倒卧在地的洛靖飞之後,竟开始扑腾不再安分任人牵曳,险些将拖住牠的人都拽开。

呼律阎一枪枭下洛靖飞的首级,但却没有依照往例,将敌军将领的头颅悬於旌旗顶端鼓舞军心士气,而是命人盛於铺着锦布的木匣之中,并将其屍身安妥於白驹的马背上。

「去吧!」呼律阎用力拍了下马臀。

马儿往前缓缓踱了几步,似有灵性般地回头望了下呼律阎,这才撒蹄而去。

翻身上马,呼律阎不经意地瞥向低空掠过枝桠的昏鸦,几声粗哑嘶鸣,恰似哀呼着战事後的满目疮痍与凄怆。

头一次,他没有在胜仗後领受到奋勇杀敌的畅快,取而代之的,是胸臆间一股莫名的窒闷。

策马离去前再次回头远眺,秋风卷起尘土漫天,一轮斜阳如血。

豫州夺城之役告捷,郡内其他各城也在「洛家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出後,几乎怯战得被轻易攻破。

领兵击败威震四国已久的南宋名将洛靖飞、收复豫郡全境,呼律阎的军功,自此再添显赫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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