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慢慢确定,他是真的死了吧?
虽然想了很多次:离开地球表面;但直到自己真的飘浮在空中、「离开」了地球表面,他还是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他的告别式,而周围的人都在哭。
鸿漂浮在自己的相片前,黑白相片里的他开朗地笑着;而相片外、没有人看得见的他,清楚地观察着每个人:家人、朋友、同事,有着深刻缘分的人、曾共事的人,或者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鸿所看到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为他掉下眼泪。
但是他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确切的说法,是一片空白。不只是脑袋一片空白,好像整个人也都被掏空了一般的,空荡荡的。
不舍?哀伤?疑惑?痛苦?愤怒?
这些鸿通通感觉不到,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人们。
就算在未及不惑的壮年、在成名在望时死去,他也没有任何的不甘。
他曾经以为,会很舍不得的,却很平静;一点也没有,曾经在放弃某些东西时,那样强烈的不甘心的感觉。
难道就连一丁点愤怒也没有吗?就算把今年还没过的生日算进去,他也才三十来岁啊!还没有真的牵起某个人的手、还没有跟某个人许下白头到老的诺言、还没有走到世界的角落......还有好多好多,他还来不及做的事......
可是没有。
此刻的鸿,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告别式、他的亲人、他的朋友,还有,那个有着「朋友」、「兄弟」之名,却曾几乎超越那些定义的人。
「......你是我们的骄傲。」台上那个人,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地说着。
──是不是因为猜想了太多次这样的画面,所以此刻才能够如此平静?
鸿知道的,即使有了点年纪,但自己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横冲直撞的。
这是周遭每个人对他的放任,是幸,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他得以在每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儿上投注心力,直到得到期待的结果;不幸的是,没有人告诉他什麽时候该缓一缓,直到他燃烧尽自己、完成了大部份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完成的事。
然後,他停下了脚步,受名为命运的无常所迫。
「因为你,太早写自传了啊。」
某个人的手、某个温度,落在鸿的发上,好像很是亲昵,却一点都不熟悉。
那是,所谓「人生有限公司」的员工。
◎
意识最初回归之时,鸿发现自己站在唱片行里。
而那个少年,就坐在办公桌後面。
气垫式办公椅几乎呈水平,他惬意地将脚翘在办公桌上,随手拨弄着身边的黑胶唱片。
〈YesterdayOnceMore〉,沙哑的女声哼唱着,回不去的、幻境一般的昨天。
「欢迎来到人生有限公司,幸运儿。」
似乎是注意到了鸿的出现,少年咧开了大剌剌的笑容这麽说。
鸿皱了皱眉,「......幸运儿,是在说我吗?」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似乎......是死了吧?而且,还似乎不是太美妙的死法?
「嗯?为什麽说您是幸运儿吗?」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看起来有些可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不是让鸿心动的那个人。
於是鸿默认,他并不觉得遭遇意外、被夺走性命的自己是幸运的。
「这样说吧,世人对『幸运』的定义为何呢?」少年抬起双手食指,左右摇晃着,好像指挥着什麽,又似乎不带有任何意义。
「……很顺遂的人生……?」虽然无法理解,为什麽要进行这样好像毫无意义的对话,但鸿也无法不回答对方。
少年面带微笑,「也许是这样吧?但是您觉得这样就会幸福吗?幸运儿?」
鸿无意识地复述了那个关键词,「幸福……吗?」
「呵呵,答案您想必很清楚吧。」
出乎意料地,少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或者,他用另一种方式将这个话题进行了下去:「对於本公司来说,能够成为本公司客户的人,都是幸运儿。」
「因为您幸运到,有某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只求让您心想事成喔。」
画面瞬间切换,在朝阳初昇的海边,潮声温柔地拍打沙滩。
「我是您的专属服务员,很荣幸能为您服务。」少年的笑容会让人想起冬天的太阳,非常耀眼,耀眼到几乎无法直视,却没有太多的温度,「请叫我阿翼。」
简单的自我介绍後,阿翼单刀直入:「那麽,请问您有什麽愿望呢?」
「什麽愿望都可以吗?」站在堤防边上,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鸿这麽问。
「啊啊,当然不是什麽都可以喔。」少年摇了摇手指,「而且『许愿』也是需要您付出代价的。」
「啊?」
阿翼搔了搔头,像是在思考着要如何说明,「这麽说吧,我们人生有限公司所接的每一个case,会有两个雇主,」他抬手,比了个「二」,「第一个,是付出一切,将您送到我们面前的人。」
鸿把目光转移到了阿翼身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第二个,是可以许愿的人,但是这个人所许的每个愿望,都需要他付出一些代价,而代价,由许愿的人自己决定。」
「好像......怪怪的......」,鸿皱眉头,「所以,付出一切的人,反而不能许愿吗?」但是许愿的人却可以自己决定要付出什麽代价......?
「是这麽说没错喔。」阿翼用力点头,「太好了,您的脑袋很好呢!」
──是遇到过很多听不懂人话的人吗?
一瞬间,鸿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因为第一个人,已经许愿了啊!」也许是难得遇到一个反应得很快的人吧?阿翼显得很是兴奋,「他已经许愿『让某个人心想事成』罗!」
「但是......这样第二个人,要付出的不会太少吗?」鸿组织着语言,「我是说,如果第二个人,他用很少的代价,却许了很困难的愿望呢?」
「没有困难的愿望。」阿翼摇头,「只要鸿许愿、只要鸿需要『人生有限公司』,我们就必须实践鸿的愿望。鸿所付出的代价所不足的部分,我们会跟那个为鸿付出一切的人收取。」
有一瞬间,鸿觉得阿翼的眼神,很冷,很冷。
冷得好像他的胃里被塞进了很多很多石头一般的沉重,还有明明正被盛夏的朝阳照耀着,却如置身冰窖一般的冷。
久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话语:「......一切......是指?」
「财富、生命、灵魂,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我们都能收取;既然要实现某些愿望,付出代价就是必须的。」此刻的阿翼,冷淡得与片刻前简直判若两人。
鸿无意识地咬了咬唇,「......我能问......是谁,将为我补足代价吗?」
阿翼清澈的眼睛直视着鸿,良久,才摇了摇头,「你不需要知道。」
◎
『请让我想想......』
鸿曾经非常喜欢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柔软、轻易就能留下脚印的沙滩,或着嶙峋的、顽固地抵抗着侵蚀的海崖,他都非常喜欢。
但是在那个他刚死去的早晨,在那个海浪拍打着沙滩的早晨,他感到一片空白。
在鸿还非常忙碌的时候,每天醒来,他都觉得自己像被什麽追逐着一般地,不断「奔跑」着;脑海里总是有源源不绝的灵感、有着用不完的活力,每天每天,都精神奕奕地冲刺着。
当时的鸿,完全无法想像,会有哪一天,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
──又或者是,因为一下子塞了太多东西,他堪比电脑的大脑,终於「当机」。
心想事成,大概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事儿吧?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心想事成」,需要另一个人付出一切呢?
於是,鸿出现在他的告别式上,看着自己的告别式、看着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脑海中塞满了各种思绪,却又一片空白,完全找不到一丝头绪。
他的目光,最终无意识地聚焦在了那个人身上。
那个红透了眼眶,好像随时都会洒下男儿泪的男人身上。
那个人,刚刚说了些什麽呢?
『......你是无法直视的光芒......』
『......你是,我们的骄傲。』
但是曾经,所谓的「光芒」,是愿意降落在某个人的手掌心的。
──......是你,不要我的......
在鸿几乎要这麽脱口而出时,某个人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发上。
「因为你,太早写自传了啊。」
有着少年外表的沧桑灵魂,彷若叹息地这麽说。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我们不曾相遇,後来的我们会不会比较幸福快乐?」鸿注视着那个冷静着、却又几欲崩溃的男人,好像喃喃自语地,颤抖着声音开口,「如果......真的能够实现我的愿望......」
如果,真的有一个愿望能够被实现......
「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才华、所有值得被钦羡之处......希望我们不曾相遇......」
鸿不知道自己到底拥有多少才华、所谓的「命运」到底对他是优待或者是嘲弄,但是,如果可以、如果还有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什麽都不要了;不要万众瞩目、不要才华洋溢,宁愿庸庸碌碌地过这一生、宁愿泯灭於众人......只要,只要能够挽回那个人的付出。
他真的不需要,那个人付出一切,只求他能够心想事成。
◎
就像推开了任意门,一转眼间,鸿回到了高中时期。
『......太多了,你想给的代价太多了......』
鸿几乎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遇到了那个人、遇到了那些夥伴,踏上成名之路,然後在踏上巅峰之前死去......如果不是那麽那麽清楚的,名为阿翼的少年的话语还在耳际回荡,他真的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了。
可是,明明那麽痛。
鸿还记得:被疾驶而过的车子撞到飞起来的瞬间,还有坠落在地的痛楚;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漂浮着,可依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切割、被施以一切曾听说或者未曾听闻的医疗手段,同时感受着肉体上所有痛楚却无可解脱──他已经脱离了那副皮囊,却无处可逃、清楚地感受着每一个动作所造成的痛。
原来他忘了,但在重生的那一瞬,被迫想了起来。
虽然,最痛的,是非常非常清楚,他的愿望实现了,的那种切割灵魂的痛。
因为愿望实现了,所以他回到了未曾与那个人相遇的时刻;未来,想必也将走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曾经鸿以为,生命中最好的一天,与最坏的一天,都是遇见那个人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遇见了那个人,他的人生一定会更开心、更自由,不会遍尝了求而不得的煎熬、也不必忍着痛待在一个「好兄弟」、「好搭档」的位置上;却也一定是,更加空荡荡而不自知的。
人因所有的获得与失去,与求而不得,而成为完满的人。
终於,他回到了起点,终於结束的起点,终於写下句点。
[歇]
「如果要你为了我付出一切,你愿意吗?」甜美的女声,彷佛用尽一生的温柔与渴盼,在神圣的殿堂上,这麽问他。
如果他真爱这位女性,想必会点头应是的吧?但事实上他是这麽说的:「你怎麽会这麽想?换做你你愿意吗?」
「你是个大浑蛋!」
於是,在二十八岁的某一天,他,闻上瑀,某上市金融公司的高阶主管,经由交往七年的女朋友,达成了「被‧落跑新娘」的成就。
但是,他真的不愿意。
任凭他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凭着搬弄口舌征服任何一个难缠的客户(这是称赞),他都无法违背心意欺骗那个女人;所以,就算被相识多年的恶友嘲笑,脱单派对被重办、变成单身狗派对,他也怨不得谁。
「你就答应她也不会怎麽样吧?」豪迈地喝下了杯里的酒,阿莎已是眼前迷蒙,但问的问题却一点也不迷糊,「都已经站在礼堂了耶!」
随意地为阿莎添满了杯中物,当兵前就已经为女友套上戒指、有着一张过於成熟的大叔脸的磊哥没多说什麽,却颇有一醉解千愁的气势;彷佛方才传讯息给爱妻表示「求留门、求不睡沙发」,还附上哭哭贴图的人不是他一样。
瑀只是摇头。他没办法说明那种感觉:那种可以牵手,却无法为其付出一切的感觉;那种,「不是这个人」的感觉。
如果真的要他为了她付出一切,他会恨的吧?饮下烈酒的同时,瑀这麽想。
也许,他该感谢她,问了那个问题,让他来得及放开她的手。
他不讨厌她,真的,不然也不会步入礼堂了;却在她问了那个问题的时候惊觉,她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
可是瑀并不知道,谁才是他想要的人。
──确切地说,让他能够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的人。
「叮铃!」
酒吧的门被新的酒客推开,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被声音吸引,已经几乎醉倒在桌上的阿莎抬头,然後对推门而入的人用力挥手,「嘿!阿鸿!好巧啊!」
阿莎这一喊,对方也注意到了这个角落,迳自走了过来。
「呦!你今天不是喝喜酒?」被称做阿鸿的青年爽朗地笑,「昨天不是放话要把新郎灌倒?」
听到阿鸿这麽一问,瑀下意识地摀脸。
果不其然,阿莎放声大笑,还用力拍着瑀的肩膀,「哈哈!新郎就是这个倒楣蛋啊!他老婆不爽他就落跑了啊!」
瑀左看右看就是不想看已经醉到无话不说的阿莎,肩膀很痛,还接收了磊哥「你节哀」的眼神。他想要静静,到底是谁把阿莎带来一起喝酒的?
鸿「噗哧」了一声,大概是顾虑到苦主就坐在一边,并没有笑得太大声。有些肉感的圆圆脸,眼睛不大,而且有点眯眯眼,但是笑起来很亮;瑀一眼就注意到,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像是隐约有星光落在里面一般。
很奇怪,前一刻瑀还在为阿莎的口无遮拦感到困窘,但转眼间,看着阿鸿脸上的笑容,他又莫名地觉得无所谓了。
只要这个人还能露出笑容、不要冰凉地躺在他再也无法碰触的地方,就算他被阿莎再出卖多少蠢事都无所谓了。
就算,此刻的他们只是陌生人,也无所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