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修致秀瑜(1943年1月)
瑜,你知道吗?我感到最幸福的一天,便是那晚搏击练习後你替我消毒包紮伤口。你双手的温柔,我一生不会忘记。
而最迷惘的一天,便是浅水湾那晚,你说我为人口花花,曾追求你的好朋友智媛。我其实从没跟女生交往过。智媛是我两个妹妹的同学,自小相处,像兄弟一样。
今年只来探过你们两次,因爲大病了几个月,而且我知道牧师和你们的街坊也不愿意多见我。初起知道爸妈当了日军翻译员,心中也很痛苦(你也知道,我婆婆是日本人)。但他们其实真是被逼。他们有些拒绝替日军打工的朋友,都被活活打死。爸妈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害怕我们三兄妹变孤儿。
有件事藏在心里,一直不敢说出来。
去年冬天我们在码头分开後,我和俊东被派到渣甸山防卫线当後勤。
我们的排(三十人)於第二天抵达渣甸机枪堡。加拿大兵负责重机枪,高射炮。阿东,我和志杰轮流爬上一棵大树顶的了望台放哨。
第一晚是我当更。我趴在隐闭而狭窄的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对岸九龙的情况。深夜山上的枪火如万千萤火虫,估计日本陆军正夜袭。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东西两面的高射炮连珠爆发,追击数架零式战机。漫天的火网逼使敌机向西南方遁去,想日本舰队应集结在南丫岛附近。
黄昏,我爬回地面,和志杰一起煮饭。杰和阿东收集了不少野莓子。我们加面粉和鸡蛋,煮了一个巨型大饼。众士兵吃得津津有味,翘起拇子说有家的感觉。这晚是我两日来第一次睡觉。
过了几晚,阿东下更时满眼红丝地说:「海中心的货船整夜来回两岸,今早更有高射炮和驴车被运过海,看来九龙已经失守。」
果然,队长通知我们九龙军已退守到摩星岭和赤柱。渣甸没有增兵,因爲指挥部估计日本海军最可能从南面或西面登陆。
之後数晚日军和英军隔海互相炮轰,两岸顿成火海。烽烟和暴雨笼罩下,昼夜的分界变得蒙胧,彷佛地狱之门已开启。
我趴在了望台上,大雨打着我的脸。望远镜中,北角,鰂鱼涌整夜处处闪光,估计那边守军正在夜战。我向队长报告後又爬回树顶。
破晓时份,雨势减弱。我举起望远镜,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六个敌军中队(九百人),漫山遍野,正朝我们这边上来。我用手语通知树下的俊,阿东再通知沙包防线内的队长。队长用手势指挥各人准备。空气中传来清晨小鸟优雅的吱吱声。当日军进入六百尺,队长一挥手,重机枪,轻机枪,霹雳扫射。从高处望下,二十几名敌兵中弹像骨牌般滚下山坡。第二浪的敌兵匆忙躲在大树後向我们扫射。沙包和树木被子弹射到沙尘四起。这样拉锯了两小时,我们凭地利,歼灭了七十多名敌军,自己则五人重伤。
黄昏时份,我爬下树换更,队长对我们三人说:「敌军想截断大潭水源,我们要坚守。你们两人代替受伤的机枪位!」
我迟疑一秒,阿东和志杰已上前接过轻机枪。
我又重回树顶冈位。远处维港正有三艘英国鱼雷艇截击五艘日本运粮船,刚把其中两艘击沉。这时天空出现三架零式战机,低飞扫射鱼雷艇。两艘中弹冒火下沉。第三艘向东逃去。
不久,战机转向直飞这边。我举手枪瞄准,但不知为何双手剧震失控。俊和其他士兵已连连向天空扫射。一战机爬升再俯冲,投下一枚炸弹,击中沙包防线猛烈爆炸。我掩着口,下体一热,尿湿了裤。
瑜,对不起。对不起!
之後的几场大战,我是侥幸活下来,但大部份华兵皆战死或遭屠杀。我内心时刻挣扎,当日如果不是那一秒的迟疑,活着回来的会是阿东吗?
星期日我会和一个旧战友上山加入元朗纵队。如果阿东还在,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瑜,我对你的爱慕没有变。和你一起,可以说出内心的秘密。我恐惧未来见不到你的日子,更恐惧不能保卫所爱的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