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东西总能夺人性命。
比如,眼前这雪。
沐云霞悄悄打起了帘子,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怔怔出神。打从上路以来,这雪便没停过,今天更是下得她心惊胆跳的,总觉有什麽事要发生。
怀中软软的小身子动了一动,咿唔一声,朝她怀里钻去,似是怕冷。沐云霞泛起一丝笑容,拉高女儿身上的毯子。
其实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赶路的,但相公坚持要在冬至之前赶回巫家堡。是怕似水妹子的身子撑不住吧?听说昨夜她又犯咳了,相公想必心疼得紧──
沐云霞的目光穿过苍茫大雪,落在前头骑马的男子们身上,一如意料中地没见着巫允阳,只见着前导的护卫。她的相公此刻应该是在後头的马车里,伴着似水妹子吧?!
自嫁进巫家,她便知道世上若有任何人能教严峻自制的巫家堡堡主变脸,那便只有柳似水了。
说她不怨是骗人的,但她又能怨谁?
这时代多的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巫允阳还算有良心的,至少他是等到她生下寒沁後,才纳似水为妾,而不是在认识似水之时,便忘了她这自幼订亲的未婚妻。
她还能求什麽呢?他没退她婚,没让她独自面对众人的耻笑,似水也没侍宠而骄,仍尊她为巫家堡大夫人,她还能要求什麽?世上没几个女人像她这麽好运了。
她只是有点怕──有点怕那漫漫无尽的孤寂长夜──
马车忽然剧烈一震,打断沐云霞纷杂的思绪。她抬眼望去,只见前头护卫已跳下马来。
「什麽事?」巫允阳也下了马车。
「前面吊桥年久失修,风雪又大,马车怕是过不去了。」
护卫的声音响起,沐云霞记得那人好像姓顾。
巫允阳查看了下摇摇欲坠的吊桥,知道护卫所言不假,只得下令弃车。
沐云霞摇醒寒沁,在奴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睡眼惺忪的小寒沁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冷得发颤,「娘,冷。」
沐云霞为她裹紧身上的毛毯,柔声叮嘱,「等一下别离开娘身边知道吗?」
「知道。」寒沁乖巧地点头,幽黑的眸子在纷飞白雪里晶亮得有如星辰。
巫允阳扶下了心爱的侍妾,将熟睡的幼女抱入怀中,回头见沐云霞母女俩已下了车,朝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沐云霞还他一抹浅笑,转身看向忙碌的下人。
这趟出门纯粹是为了参加巫家一房近亲的婚礼,所以只带了两名婢女和两名护卫,此刻他们忙着帮车夫卸下行李,大雪纷飞下竟也累得满头大汗。
「多取几件保暖的衣物便行了,箱笼可以不要。」沐云霞说道。
柳似水偎着丈夫,走了过来,「都是似水不好,才累大夥得在大风雪里赶路。」
巫允阳闻言笑道:「既然知道是自己不好,回去可得给我好好养壮身子!」
沐云霞扯开嘴角,给两人一抹勉强的笑,随即冷淡地撇开头去。
她知道她该表现得好一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麽,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心底的那股酸气──
「夫人,要不你和寒沁跟着小翠她们随马车回头,等天气晴朗些再回巫家堡?」巫允阳察觉她的不悦,温言说道。
若不是怕正房未出席家族的婚礼,却由侧室列席,会惹人非议,此刻她该是被留在巫家堡里;现在人出来外面,遇着了风雪,他首先想要撇下的也还是她。
沐云霞深吸口气,尽量维持平淡的语气道:「出来这麽久,我也想早点回巫家堡,寒沁怕也想着她的泉哥哥呢。」
巫允阳低头看着拉着母亲衣角的大女儿。
寒沁完全承袭了母亲柔美的外貌,才七岁稚龄的她已看得出绝代美人的轮廓,但那过於沉静的性格却不知道像谁,整个巫家堡,除了沐云霞,她只和冯泉那孩子亲。此刻她那漆黑如墨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这个作爹的,彷佛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父母间诡异的气氛。
巫允阳不自觉地抱紧怀中的小女儿,「那好吧,我让小翠她们自个儿回客栈。」
巫允阳转身对婢女们交待了几句,众人很快地收拾妥当。
那姓顾的护卫先赶了三匹马过桥,回身对巫寒沁伸出手,「夫人,让属下抱着大小姐吧。」
巫寒沁摇摇头,稚脆的嗓音幼嫩却坚决地说:「我要跟着娘。」
沐云霞微微一笑,摸摸她的头,「顺着她吧。」
「是,请恕属下斗胆。」他打了个揖,将左臂伸向沐云霞。
沐云霞没再拒绝他,一手扶着他的臂膀,一手牵着寒沁,踏上吊桥。
残破腐朽的吊桥在风雪中摇晃不休,像极了岐岖的人生路,稍一不慎,一脚踩空,便是粉身碎骨。
幸亏顾护卫忠心,将母女俩护得周全,没让她们受到什麽惊吓,便把她们平平安安地送抵了对岸。
「风雪太大,前头的路只怕更加难行。」顾护卫担忧地皱起眉。
沐云霞回眸,见巫允阳正扶着柳似水过桥,另一名护卫抱着仍在酣睡中的巫寒淳,一手牵着马匹殿後。「堡主会有办法的。」
顾护卫没有答腔,心里却不甚赞同。他知道堡主文武双全,是整个巫家堡所仰仗的对象,但堡主的才干再高恐怕也拿这恶劣的天候没有办法。此处地势险峻,是沿着山壁勉强开凿出来的道路,平日本就难行,如今大雪封路,不说别的,要是不巧来个雪崩,他们不是被埋在雪底下,便会给冲进山谷里成了冤魂。
这样的天气,本就不该赶路。
巫允阳过了吊桥,看了看前头的路况,也不禁皱起眉头,回身抱过謢卫手中的小女儿,拉着柳似水的手,「走吧。」
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马儿立起前蹄,长嘶不休,轰隆之声不绝於耳,顾护卫回眸一看,当场脸色大变,「糟,雪崩!」
他放松缰绳,让马儿自己逃命,一手抱起巫寒沁,一手拉着沐云霞,便往前冲。
巫允阳的反应也快,抱起妻儿,拔腿便跑。
但殿後的护卫便没那麽幸运了。大雪从他的头顶上方灌盖下来,当他惊觉时,身子已半没入雪海之中,身旁的马儿连悲鸣都来不及,便被大雪夺去了气息。大片积雪滚过了一人二马,呼喝着朝沐云霞等人追去,好半晌过後,才因变宽的地形渐渐平息下来。
沐云霞喘息着看着阻断退路的霭霭白雪,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得飞快,「他──」
「没救了。」巫允阳摇了摇头,看了眼昏暗的天色,「这雪愈下愈大,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才行。」
顾护卫点头,噘口作哨,却只唤回了一匹马,另外二匹则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他面色一沉,心下更加不安。「属下记得前头有间小庙,若没被雪埋了,咱们可以在那避避。」
巫寒淳此时已被惊醒,正吓得哇哇大哭,巫允阳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一边牵着柳似水,举步便向行。
顾护卫将巫寒沁放在马背上,将沐云霞搀扶上马,自己牵了缰绳,默默地跟在巫允阳身後。
风雪仍大,一行人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总算看到顾护卫所说的那间小庙。
众人松了口气,入内休息。顾护卫拿了乾粮让大夥分着吃。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但风雪蔽日,大地仍是昏暗一片。巫允阳勉强等了一个时辰,见大雪没有止息的意思,忍不住站起身道:「这不成,等天色完全暗下来,咱们会冻死在这儿。」
「若是有马,咱们还能在天黑前出了这座山,但现在只剩下一匹马,若是勉强赶路,只怕会冻死在路上。」顾禹说道。
巫允阳沉默了会儿,道:「得有人先出去求救,就算天黑前无法把人接出,带点柴火马匹回来也是好的。」
虽说前头道路险阻,但此刻骑马疾驰,定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山下小镇,不过要在天黑之前折返,便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
顾禹心里明白巫允阳是主,他是仆,要将性命交在他人手上赌运气的,自然不会是巫允阳。其实他的武功比巫允阳高上许多,就算没有主仆之分,他也会自愿留下,一个风雪夜对他而言算不上什麽,但若再加上堡主的家眷──
他皱眉道:「请堡主恕属下无能。单凭属下一人之力,若是有个意外,只怕无法保得二位夫人和小姐们周全。」
「我带似水和寒淳一道走。」
「那姊姊她们呢?」柳似水讶然地问。
「我会回头接她们,你也听到了,顾禹一人照顾不了你们四个。」
「那你带着两个孩子先走吧,我留下来陪姊姊。」
「胡闹!我一个人又怎麽照顾得了两个孩子?」巫允阳低斥,转向沐云霞时,神色已经放柔,「似水的身子弱,留下来反而麻烦。」
沐云霞点头,「我明白。」
巫允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心虚,狼狈地别开眼,抱起巫寒淳,拉着柳似水匆匆离去,「我很快就回来。」
巫寒沁忽然起身,追出庙门,「爹!」
巫允阳才将小女儿抱上马背,回眸看见大女儿站在庙口,心下不禁歉然,「外头冷,乖,快进去,爹一会儿就回来。」
巫寒沁摇头,跑到马匹旁边,「寒沁也要去!」
她像是预知了什麽,一反平常的乖巧,朝他张着手,要他抱她上马。
巫允阳有些不忍,回头看了柳似水一眼,心下一狠,将柳似水扶上马背,迳自翻身上马,「顾禹,把大小姐带走!」
「是。」顾禹上前,想牵开她。
「爹!」巫寒沁甩开他的手,「寒沁会怕!」
「不会的。」巫允阳看着她,强抑下心头的不安,柔声道:「寒沁是大姊姊了,能照顾自己了,对不对?」
巫寒沁没有回答,乌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无言地哀求着。
「相公……」柳似水轻唤。
巫允阳低头看了她忧心的双眸一眼,一咬牙,马鞭一挥,马儿放开蹄子,转瞬间没入风雪里。
顾禹叹了口气,牵起巫寒沁的小手,「大小姐,咱们进去吧。」一个转身,便见沐云霞倚着庙门而立,方才的那一幕似乎都看进眼里了。
「大夫人……」
沐云霞摇摇头,没有说什麽,回身踏进庙门。
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顾禹早把庙门关起,拆了供桌升火。
木柴燃烧的哔剥声中,沐云霞突然开口,「寒沁,你不要怪你爹。你爹会这麽做,也是人之常情。」
巫寒沁抬眼看着沐云霞,没有答腔。
沐云霞抚着她的发道:「你柳姨和你爹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而娘和你爹虽是指腹为婚,却从没见过面。原本你爹是想退婚的,是你爷爷反对,加上似水又以死相求,要你爹娶娘过门,等娘有了孩子之後,才能纳她为妾。」有时候她也不明白似水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沐云霞暗叹口气,又道:「寒沁,你和冯泉也是自小订了亲,感情也好,但世事难料,以後若是姻缘不成,也别强求,知道吗?」
巫寒沁似懂非懂地点头,顾禹忍不住插嘴道:「夫人,大小姐还小,现在跟她说这些好吗?」
「现在不说,怕没机会说了。我总觉得我挨不过这个晚上。」
「属下誓死保护夫人小姐的安全!」顾禹正色道。
沐云霞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才问:「顾护卫有孩子吗?」
「有一个小子,十二岁了,皮得不得了!」谈起儿子,顾禹不自觉地露出为人父亲的骄傲笑容。
「那你应该能了解我的想法。」沐云霞从寒沁的衣领里拉出一只鸳鸯白玉,「这是冯家订亲时送来的信物。要是我有个什麽万一,你帮我看着这孩子,将来婚事能成当然最好,要是两个孩子有一人勉强,就让堡主退了这门亲事。」
顾禹当然明白沐云霞是不愿巫寒沁日後步上她的後尘,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日後就算还在巫家堡,也不能越厨代庖,过问小姐的婚事。更何况若他真让沐云霞有了什麽万一,又要拿何面目去面对堡主?
「属下誓死保护夫人小姐的安全!」顾禹只能慷慨激昂地重覆自己的誓言。
沐云霞又是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三人收拾了下,便各自就寝。
隔天天亮,积雪已半埋了庙门,顾禹一见之下,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前头的路可能已经封死,堡主恐怕进不来了。」
「再等等看吧。」沐云霞说道。
顾禹点头,冒雪出门,折了许多树枝回来。
沐云霞母女帮着他,把湿淋淋的树枝排在火堆外头绕了一圈,等烤乾了再用。
但枯枝大多被埋在雪底,顾禹带回来的树枝是他从树上攀下来的,树枝里头仍是充满水气,不易点燃。火堆愈烧愈小,幸喜过午之後雪便停了,三人就着为数不多的乾粮,勉强又挨了一个日夜。
顾禹抱着冻得手脚冰冷的巫寒沁,悄悄用内功熨暖她的身子,「不能再等了。咱们要在天黑前出山,现在就得动身,或许半路上就能遇到堡主也说不定。」
沐云霞知道他们绝对无法再多挨一个晚上,只得点头应允。
三人才走出小庙,忽听得後头轰隆作响,回头一看,只见大雪崩下,漫过小庙,朝三人追来。顾禹不暇细想,立刻抱起巫寒沁,拔腿就跑。
巫寒沁越过顾禹的肩头,看见娘亲扑跌在雪地里,而从山崖上崩塌下来的积雪便要溢向娘亲。她一慌,本能地大喊,「娘!」
顾禹闻声回头,差点没吓叉了气息。
他当机立断,用披风将巫寒沁的整个身子裹实,低道:「大小姐,属下得罪了。」右手一个用力,运起内劲将巫寒沁丢了出去,转身跑回沐云霞身边,拉她起身。
沐云霞扭伤了脚,疼得冷汗直冒,「你别管我,快和寒沁一起逃!」
顾禹没有说话,拦腰将她抱起,本以为以自己的武功,应能逃过後头追命的大雪,奈何崩落的雪块带动了临近山崖上千年不动的积雪,一同呼啸滚来,快速地吞下两人。
被丢到安全地带的巫寒沁拉下蒙住头脸的披风,亲眼目睹娘亲被雪掩埋,她呆了半晌,突然哭喊出声,「娘!」
没人回应。
森白落雪仍在後头追赶,她边哭边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块的滑势止住,大地归於平静。
「娘!」巫寒沁半跑半爬,拚命用双手掘雪,想要救出两人,却哪里能够,只平白地冻坏了十指。
时光一分一秒地溜走,雪花再度飘下。巫寒沁流乾了眼泪,又冷又饿地倒在雪地上──
远处,躂躂马蹄声终於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