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比書還寂寞 — 關於杰洛的願望與其他

每当祭典将至,书之国总会涌进一群观光客,与国民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们经过国民占据的书田时不落脚、不翻书,只会呆滞地扫视广阔的阡陌,仰望不远处宏伟的皇宫,时不时赞叹:啊,真多书、真壮观的花园!好古典的设计,那是谁住的?国王呀,倚在楼梯口点头致意的那一位吗?噢噢、搞错了,那是赖总管呀,抱歉抱歉。

就像刚孵化的蠕蠕青虫,呶动垂涎的嘴,挑逗鲜嫩的枝芽──然而,观光客就是观光客,乘兴而来也随性离开,留下的不是足迹只有未然的唾液。

赖不是国王吗?初入书之国的人都这样问,而杰洛或乾姊都不厌其烦解释:不是呀,国王另有其人呢,身体不好遂把国家托予赖大人。

国王很明智呀!赖这麽能干,把书之国打理得太好了。他们这样评价,杰洛总是跟着笑,而乾姊在一旁甜甜地附和:就是!就是嘛!若非赖大人,怎会有今日的书之国。

私底下,乾姊却很不屑那些靡靡之词。你知道吗?没有国王,哪有今日的赖大人!她这样撇嘴,俐落地把国民吃完的散书一一归位,那是她最擅长的工作,又快又精准,闭着眼睛都办得到。我把推车送过去让她摆,她说了声谢就把异类的书清到车上。

赖很厉害呀,大家都说国王很需要他。无论在书之国内还是国外,我没听谁说过他的坏话,赖几乎是无所不能。

吃里扒外的家伙!你念着他作主收容你,要不是我,你还进得来吗?莫说赖不理你、杰洛才懒得帮你说情!乾姊闻言气呼呼地钻钻我的脑勺,我忙低头求饶。我当然感激乾姊,要不是她带我进书之国,至今我都不知在哪讨饭求生呢。自从妈妈死了以後我就无处可去了,到哪谁也不欢迎我。不过乾姊也是杰洛介绍来的呀,同样得赖大人作主嘛。

「我才跟你不一样呢。」乾姊嫌弃地拍开我挽出的肘臂。「我可是经过赖大人苛刻的考验、严峻的审查,费尽千辛万苦、三寸不烂之舌才让他同意我进书之国工作。哪像你,只要装呆点,犯个傻,大家都以为你很乖。」

很乖,原来书之国需要的是很乖的人,乾姊不是,她挑食得很,热衷在碗盘堆积如山的青豆,吃豆芽菜也会把芽与豆分屍,徒留生硬无味的黄色种子;除此之外她更讨厌黄瓜——黄瓜,奇怪,多甜多美的食物呀,乾姊却说它味如嚼蜡,炖软了更是一团烂泥。偏偏她就喜欢用筷子在汤汁里搅呀搅地把瓜肉拧碎,然後把碗推过来,叫我一口囫囵吞下。

大部份的人就像这黄瓜一样,连舌头都不用卷就咽下肚了,不曾记得是甚麽滋味。她拍我的头说:他们要的也这种人,你勉强及格噢。

杰洛呢?

乾姊笑了笑,脸色却沉下来。

他努力就及格了罢!她这麽说,把推车又移了移,走到最角落的宗教书田,抽起异类的书再把散落各地的书苗补插回去,我闭上嘴巴不敢再问。实在不懂乾姊,总爱叨念,却不许我问下去,究竟是喜欢还不喜欢?虽然她没止过话头,对我也毫无保留,我时常觉得离她很远很远,彷佛素未谋面。

唯一的牵绊,便是她携我踏入书之国的手。

「嗯?所以我对你而言,仅止於知遇之恩罗?我照顾你这麽久,好歹也算是你姊,怎麽不见你对我死心塌地?」乾姊噘嘴不依。「那种利益结合的权宜关系,跟赖与杰洛之间有什麽两样!」

赖大人与杰洛……也是这样的牵绊?是赖大人亲手把杰洛拉进书之国的吗?

「是呀,听前辈说闹得很大呢!彼时杰洛不过只是街头的小流氓,顶着那乱糟糟、丑兮兮的发型招摇,一开始在国内也不受欢迎,大家都爱欺负他。但後来赖让他来往森林,淘选树苗的优良品种,他学得可好了,又渐渐会应付那些好事者,於是无往不利,成为书之国的偶像。」乾姊一口气说完杰洛的来历,随即吐了吐舌。「这样有什麽用?赖满脑子以为书之国的气质熏陶了他,其实是杰洛遴选了书之国的人民,他到现在依旧不嗜书嘛。」

要嗜了书乾姊还喜欢跟他玩吗?我不置可否。

「现在大家都称赞总管慧眼识英才,引来这麽个人物从天而降,开财源又聚民心,对总管、书之国都忠心得没话说。可他们都忘记啦,当年赖大人也是这样被国王提拔的,还是因为他喜欢玩那个造型,把国门修得体面。」乾姊指着那些为庆典而堆砌的书之松,活像小孩子玩的立体积木,只是更精巧高耸些,多麽引人注目。

真的吗?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其实我也很喜欢堆乐高,不过是堆在推车上,移动时还不能翻倒书苗,难度更高。不过有次给赖大人撞见,还给他骂不长进,句句刻薄。乾姊这一说我就不懂了,我堆书跟他堆书又有什麽差别?难道他堆得有我坚固、好看?

「你看杰洛现在多死忠呀,赖大人说一,他不敢说二,要是赖说馊水是香的,他准会自掏腰包出钱去买、亲自抬一桶来献给赖。你说那赖大人有什麽特别?好好的男人一个两个都抢着挂同一棵树上,又不是杰克的魔豆树,就算攀上去也登不了天!」乾姊说得犀利,丝毫不留情面,我不忍地猛摇她的手臂,然而她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偏要说个明白。

「好啦,再说下去好像我跟他吃醋似地,多没水准。」甩开我的手,转眼间,她又恢复神态自若的模样,丝毫没觉得自己说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不过你看着吧,终有一天他们会成为第二对王与总管──国王老了死了就该跟这书之国无关了,而年轻高才的名声将永远被国民称颂。」她嗤了一声,又道。「反正我终归是异乡人,跟这一切毫不相干。」

异乡人。我很喜欢这个词,乾姊笑答是某个哲学家发扬光大的书名,她当然没看过,只是仰慕他的大名。

「学海无涯。这是古人说的,可人生有限,毕竟没法全部看完嘛。」她振振有词。「大部份的书只要看书背和书名就一目了然,再不济就看书皮,每本书纸质、设计、印刷与装订都不一样,浏览即知植栽业者的用心,从而得知这本书合不合国民口味。若自己想读,看自己跟大家的喜好类不类似就行。」

可种子精华是作者的心血呀,那些排版、设计又怎麽能体现这本书的内容?

「哎,弟你太天真!大部份的书种都给那些植栽业者配得乱七八糟,只要不合他们意的不是揠就是压,搞得每本书都得是酸、甜、苦、辣、咸、麻、涩而已,就算嚐了百遍还不就是那几种味道,乏味得很。焉知这世界上还有千万种滋味,是人们一辈子感受不到的!」乾姊冷笑:「遑论人类不只一张嘴嚐,还能用眼、用耳、用鼻子!」

是啊。我怔怔地凝视乾姊,她扬起的眼唇是如此秀丽,穠纤合度的身材在树干跃上跳下,就像书田的守护精灵,举手投足满是高雅与自信。即使她不在书之国,也能轻松融入其他国家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抓住乾姊的围裙,不敢放开。她似是感受我的不安,转过来拍我的肩。

「不要担心,就算世界很大,我也不会丢下弟一个人,要是哪天腻了累了也会带你一起走——他才不稀罕咱们呢……你摇头是什麽意思?舍不得你赖大人吗?可怜的孩子,人家还不把你放在眼里呢。」她摸摸我的头。

「别想太多,什麽离不离开的虚言……还是期待後天的祭典吧!听说很热闹喔,所有人都会去,赖会去、杰洛会去、传说中的国王也会去!」这次提到祭典,乾姊脸庞闪着前所未有的异样神采。「弟喜欢热闹吗?你喜欢吗?」

看着那光辉,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乾姐喜欢,我当然也喜欢!

「那麽相信姊,」乾姊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坚定地语气,似乎在向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喔!」

然後她笑嘻嘻地指着推车。「瞧,清洁溜溜了。」

感染她的雀跃,我也开始期待祭典了。

晚上点收时,杰洛叫我去帮忙。他一手拿着记事板一边清点囤书,高高瘦瘦的身躯在林间穿梭,银白的长发飘飘扬扬,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树精灵在自己的地盘上恣意戏耍。尽管他冷冷的,人民仍喜欢亲近他。尤其是那些提着菜篮的婆婶们,照三餐问候他吃饱没?工作辛苦麽?什麽时候下班呀?个个当书之国虐待了他。

其实当书之国的副总管真的不轻松呀!不但要管好我们公务人员还得管书,更要跟那些卖种子的家伙打交道。那些植栽业者总哀叹时运不济、世风日下,导致种子品质良莠不齐、开花结果的成本太高。

杰洛前头呼应得周到,回来房间便冷笑那些业者都太懒,饭吃撑了就盼着坑冒出头来,三不五时手还伸下去拉拔一下。却有几粒种子能捱得过折腾?花也开了、果也结了,你们还抱怨什麽?不浇点口水就怕它死不了?他乐呵呵地笑:幸好我不种地,也不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没营养?我一天推车在田埂上来回几万趟,就为了让所有国民都能吃到他们心头所好、满足这些老饕的食慾,倘若毫无营养,人民为什麽嗜书如命?如果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每日转了这麽多圈,又是服务谁呢?

当然是书啊!乾姐听到我的疑问时,不客气地敲我的额头。没有书就没有我们,也没有这些国民,不然为什麽叫做「书之国」呢?

可是杰洛都不看书啊,乾姐也是。我茫然。难道不看书的人,也乐於为书之国的国民服务吗?

乾姐定定地瞪着我,突然噗哧一笑:「弟你问得好,这书,我以前也看,且看得不比任何一个国民少,可是,那又有什麽结果呢?如果白吃就饿不死,那我宁愿埋头苦读下去。正因为我读过,才会在书之国里工作,而真正支撑书之国呀,是不需要读书的人。」

赖大人说过书之国只有「惜书」、「嗜书」之人,难道他错了?

「我嗜书啊!」乾姐格格笑起来。「每个人都像一本书,每次看都有新领悟,可领悟的不是书,是人们自己,书还是原来那本!原本的天空、原本的家伙,无论怎麽翻怎麽嚼,都永远不变!」她咧开果冻般的嘴角,微微一哂。「变心的只有读者而已!」

乾姐变了心,所以不爱看书了吗?我没有问出口。

「还在那发什麽呆?过来搬书。」杰洛把我唤回神,他的睫毛已经垂得眯了,难得见他在房间以外的地方显露疲态。

仙人也有累的时候吗?我不以为然地撇嘴。却被眼尖的杰洛瞥见,这就如斗鸡的领域被冒犯了,梗起脖子扬声咄道:「你还不过来,是嫌我不够累吗!我又不是神仙,不吃不睡也能干活。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废物!什麽事都做不好,一个一个都让我费神……」连珠炮似地轰得我满脸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就把他脚边的书扛在肩上,走近推车又被他喝止。「你白痴吗?推车上的书苗是送去田里给小姐们插秧的,而这些是赖指名用来装饰门面的道具!小心你的手,要是摔了看你如何跟赖交代!」

闻此我精神一振:原来这些是赖大人要的?我正扛着赖大人指名要用的书呢!想到此指尖都缠不紧了,两腿直打哆嗦,恨不得立刻移步亲手将它们交到赖的手上。

「唉!都跟你说拿好了。」杰洛叹口气扶住从我手臂摔出的书。「我跟你去吧,免得你没拿好又给赖教训。」说罢他抬脚走在前,我兴冲冲地随後跟上。

赖大人不在国门附近,经过皇宫前方我一眼就看见他独自单膝跪地,一手调整书柱、一手握着本《红楼梦》不知要安放在哪──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全彩的希腊圣殿,无论是环柱、檐部、顶梁皆由书苗堆叠砌成,三角状的山形屋顶差一点就撞到皇宫的露台了。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放慢呼吸,看着他一瞬也不瞬地把《红楼梦》安插在柱脚内侧,双手端了又端、扶了又扶,神情是我未曾见过的虔诚,然後眼皮微阖,嘴角勾起,彷佛正为谁祈福。

偏生杰洛不识大体,一无所觉地上前破坏庄严的气氛。「赖,这些是你指定的书籍,我拿来了。」他示意我放在赖身旁的空推车。赖点点头,起身仰望殿堂。

「还可以吧?有什麽不妥尽管说,近年来很少堆这些了,难免失误。」

杰洛闻言抿嘴,左顾右盼一边赞道:「我看是完美极了,即使国王亲临,也挑不出你的毛病。」

「呵呵,以前即使我盖出凡尔赛,他还是会要求我堆出那尊路易十四,现在他老花严重,即使柱子缺了个角,恐怕他也只会说好。」赖大人开口轻佻,却没有在笑,杰洛也没注意,便顺口接道:「这样病弱,也许他後天不该出席。」

「再怎麽老,他依旧是这里的主人。」赖大人却这麽回,转身凝视我身後的田园仟陌。「这里是任我徜徉的故乡,无论它属於谁。」

「可我在意!」杰洛突然脱口,让我颈後的汗毛耸了耸。只因他对赖大人从来都只是附和商量,几乎没回驳过,更别提唱反调了。「赖,国王老了,你没想过以後的事吗?我们的故乡,将何去何从?」

「有,怎麽没想过。」啪地一声,赖手中的喷泉头摔在地上,他沉着脸捡起,却没有再往下说,杰洛等了半天,不死心地重复:「以後大位谁坐?赖,你──」

「别说了!」赖喝道,额角浮起一条条不耐烦的筋络。「你莫再提。」

「为什麽不可能!这几年,你还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吗?」杰洛咄咄逼人,我掩着脸不敢相信:对象竟是那位赖大人,是书之国第一把交椅,没有人敢反抗他、质疑他,即使是乾姐,再怎麽不满也未曾对赖大人张牙舞爪。

赖定定地瞪着他,脸色堪比章回插画的张飞:「那你想当吗?」

「不,不该是我!」杰洛不假思索。「你多年经营、劳苦功高,做主谁都服气。」也许是接触到赖大人肃然的目光,他终於慢慢找到以往的自己,眼神往下漂、双臂蜷紧,在灼灼的视线中,归於沉默。

相对的,赖大人拽过话头牢握在手,表情更是沉着。「杰洛,你不觉得人生就像一本书吗?」

「什麽意思?」

「当年国王继承王位,娶妻成家、壮大书之国,然後重用了我,让我大展身手;如今他老了,你认为他得让位给我。这就是国王的故事。」赖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些话,然後问杰洛:「但作为读者,我们凭什麽决定它的走向?」

「那是最好的结果。」杰洛理所当然回答。「如果他爱书之国,就知道如何书写完美的结局。如果他的一生都甘愿奉献给它,凭什麽不传给同样奉献的你?如此一来谁都高兴、谁都满意!」他才说完,只闻赖大人「嗤」地一笑。

「这世上哪里有人人都爱看的书呢?作为读者,看不惯恩怨没摆平,身为作者,听不得别人说好坏。情节的走向偏左、偏右都有人见怪,可是作者随谁好呢?你今天不满这一章,想改写他让位给我,二十、三十年後呢?当我够老的时候。」赖大人扬起嘴角,可眼神冰冷。「你说,『当国王』是我最终、最好的结局吗?」

「我……」

杰洛瞠目结舌,口中嗫嚅。「我没有那个意思。」

赖大人没有逼问下去,只是注视他,语重心长:「杰洛,等你活到我这年纪,你就会懂。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作者,也是自己最客观的读者──因为只有自己,能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完,你喜欢也好,有意见我也无所谓……至少作为读者或作者,每个人都应乐在其中,随时有新的灵感、新的发现,总是期待下一页──这样贯彻一生写成的书,绝对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然後,他对着杰洛青白交错的脸丢出一个浅浅的皮笑:「──我相信,再爱书之国的国王也这样想。」

杰洛的脸色再次应证了:在赖大人面前永远没有正理,只是一次次地倾听、接受,然後拜服。他的手心紧贴裤管,十指陷入布面的沟渠,双腿不自然地僵立外八;彷佛那纤细的脖子撑不住头,引得肩膀微倾,虽不到弓背的程度,我却看见他确是驮着什麽,很重的。

赖大人显然也瞧见了,於是伸手轻扶他肩头。「好了,後面还有得准备呢,别楞了,快去吧。」为了让杰洛轻松些,他挂起两条重重的笑纹。「无论如何,办成庆典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是杰洛,只要能得到赖大人这样的笑,纵然劳苦一整天、被赖大人骂得抬不起头也甘之如饴。

但本人显然不这麽想,即使远离皇宫、来到一株株书干中间,仍是那副亟欲作呕的脸、步履蹒跚的腿,一点也不像平常信步大方、飘逸出尘的杰洛。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毫不起眼的凡人,丢在国内就算嘴边没衔着书本也不显得特别,因为那副肠胃早就塞满更脏更臭的浊气,谁靠近谁就被薰得头晕目眩,就不知他还要反刍多久才觉得够味。

「哼!没种。」咬着嚼着,终於吐了出来。

「我还不是为了这书之国、帮你抱不平?要是有任何好处谁敢多管闲事!?你不稀罕我还乐得清闲呢!坐这位子已经够忙了……」

许是吐得太爽快,喉咙反而不舒服了,他咳了几咳又一仰头把剩下的酸意吞回去:「……反正乐在其中,占不占那个名头都做得好──唉,难怪不在意人家让不让了。」

到此,杰洛才如梦初醒地抬头,越过肩头睨向我,那眼神让我瑟缩了一下。

「今天大家都不舒服,不准把病气传给你姊,知不知道?」

我屏气将头点了又点、嘴唇闭得死死,深怕那酸气顺着我的鼻息钻进肠胃、让我也染上那可怕的浊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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