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杰洛不爱笑。
身为书之国的第二把交椅,杰洛算异类吧,光凭他瀑流及腰的银色直发、深邃的墨绿瞳孔,在黑发黑眼的书之国民里就突兀极了,更别说那石膏像似的五官,活脱是仙人下凡。他瘦长的躯体、纤细的脖颈是书之国的招牌,令人抬头就被它散发的霓虹迷住,移不开眼。
尽管拥有出众的相貌,杰洛却一点也不吝惜。直顺的长发用束带随便紮成马尾甩在後头,美丽的碧眼习惯眯成一条线,悠长的薄唇跟地平线一样──笔直的两边依稀下垂,一如他追求完美的性子。
好在书之国是这样的地方唷──一个除了书外还是书的地方,城墙是用书砌成的、树是纸本堆高的、田是拿来种书的,人们不仅吃书穿书,除了书以外心无旁骛,就算对杰洛这般的仙人也只是敬而远之的注目,从未有非分之想。
虽然有人跟我说「如果我能让他咧嘴,死也甘心!」这种话,只可惜杰洛平时冷若冰霜,双目扫射一圈不是电晕就是石化,好个蛇蠍美妒莎──乾姊笑吟吟地这麽形容──她说是「嫉妒」的「妒」,我追问了好几次她都笑而不答。
「妒」字我知道,早在乾姐教我前就学会了。杰洛说女人的爱等於占有,把男人圈禁在自己的独门独院里孤独死去,因此「妒」是她们的天性,他总是抽着从超市买的、看起来包得黑漆漆的细长菸条喃喃自语,不管我一再求他别把菸灰弹到我床铺上──遑论,这狭窄阴暗的加盖铁皮屋其实禁烟,杰洛从来没管过什麽可以做、什麽不能做,他顶着这一副骄傲皮囊好不自在,但愿我也好运如斯。
乾姐说在这书之国呀,最命苦的就是我们这些公仆了──那个文学区的小霞就是因为想为国家做些什麽才在这见习的,可怜她的屁股!刚来时乾姐吃吃笑那肥嘟嘟的屁股像松鼠储存食物的两颊,煞是可爱;现在皱巴巴地裹着长裤都虚,俨然像曝晒的葡萄乾悬着,随仓促的步伐荡进荡出。而童书区的阿南呢,我看她每天拚命弯腰伸颈,活脱一只优雅的天鹅,她却放话说再没有地方比书之国更能塑腰的健身房了──我常常掂自己的手腕肉看看有没有效,结果却只是愈来愈粗。
然而杰洛的一举一动,却彷佛是天上谪仙,轻易如鱼得水地活着、却又时时不甘沾染尘埃的自己。举例来说,虽然他没透露过什麽,我却知道他根本对书本恨之入骨──他的桌椅、铺位找不到任何装订起来的纸张──连书之国的出入明细都是用散装的二十六孔横罫记着,看似不羁的一字字却都黏在格线上,大气都不敢出。
国民都猜着杰洛晚上也不用睡,净飘扬着那闪亮的银丝倚窗望月吧?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杰洛是不会像我钻上床蒙头大睡,只摊开匣子、点亮桌前唯一的照明,把那一点也不符合形象的方框眼镜戴起来,倚着俗气的省电白光一条条检查这天的帐目。
此时他的神情非常认真,稍有疑问辄用铅笔圈起,并在旁注记,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窗外传来鸟儿的霎声才会熄灯,每夜皆然。杰洛的笔迹一如其人,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几乎让人不识,然而乾姊和赖大人总是一眼就认出来,乾姊常挑剔「转交」的转字折数多、忸怩作态,大异行草的神韵。
每当杰洛与赖大人站一起说话时自又是不同的情景。杰洛总微微低着头、闪避赖大人硬朗的眼神,双手环胸、似乎深怕有谁要偷袭他,顾不及摆臭脸。
「你说,他像不像街角橱窗里的绒毛小白兔?」乾姊讲这句话时嘴角总扬着戏谑,然後甩甩耳际响当当的银环,跟杰洛玩捉迷藏去。他们俩最爱躲到皇宫後方的森林游耍,那里书叶被藤蔓捆成一棵棵神木,树冠参天,在那做什麽都不会被发现。因为书之国的人们除了书本什麽都不关心,整天只捧着一本书往里埋去,舔咬啃咽後沿着阡陌游荡,直到手拿下一本。要麽乾脆眼巴巴望着乾姊,就为了乞讨一本遍寻不着的书。
杰洛和乾姐为什麽这麽要好呢?依我看,一个冷若冰、一个热如火,一个备受国民敬重、一个没没无闻,怎地兜在一块儿?
唯一的共识,大约就是他们不若书之国的人民嗜书如命吧。我曾经问乾姊:为什麽书之国的人都离不开书呢?难道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不吃不喝尽作活神仙?他们难道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吗?一天到晚吃那些不甜不咸、食而无味的纸张有什麽意义呢?
乾姊听了,涂上蜜的朱唇咧得好大,伸手摸摸我的头笑说︰「那是因为他们笨!世界这样宽广他们都不懂得多看一眼,愿当井底之蛙。」乾姊挺胸,将她姣好的身材表露无遗。「要是我呢,才不会贪恋这些废纸,宁可上山下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外面的世界?我缩缩脖子,书之国难道还不够好麽?这里永远阳光普照、气候温和,站在皇宫所在的高丘上可览千里沃野,全国各地都是人们赖以需求的书树。人们个个和蔼可亲,从未争执,时常可见他们静谧的笑容悬在手心捧着的书页上。
「杰洛就是个井底之蛙!」乾姊冷冷揶揄,那时她才从森林回来呢,脚步轻如妖精踏点,脸颊扑着霞彩,偏生那嘴里工夫半点不让。
「弟你等着,」她总是这麽说。「总有一天要带你离开这鬼地方!」我曾问她要不要带杰洛一起走,乾姐似笑非笑。「他?不用考虑啦,他爱死这鬼地方了!」我讷罕:乾姊常常跟杰洛一起玩,应该很喜欢他吧,怎麽不想带他走呢?乾姐嘴撇了撇,竟撇出笑意︰「谁说一起玩就是喜欢了?那麽杰洛整天跟在赖大人後面,追得好勤呢。」一句话就将我的疑问堵死,关系打发得一乾二净。
乾姐不屑的杰洛,却是书之国数一数二博学多闻的「第二号人物」,对各类书都非常了解,哪本书是谁配种的、从何而来他都一清二楚,有新书育成他也会第一个知道,并令它们在森林生长。怎麽被乾姊批评成井底之蛙呢?不解归不解,我完全相信乾姊,她虽然跟我一样年轻,却教会我很多事情,她不会骗我。
只有我知道,杰洛会在什麽时候笑。
平常宛如冰山的他,只在跟乾姊去过森林後神情才会有稍稍的变化,所谓的「稍稍」仅是嘴角微扬几公厘,跟平常几乎没什麽两样。你问我为什麽会发现?开玩笑,面对朝夕相处的上司若还不能察言观色,大概早就被开除了──虽然杰洛的确对我有某种程度的不满,但我不担心,因为乾姊说没问题,她说他刀子口豆腐心呢──
「哎!轻点,别太粗鲁,免得留下什麽痕迹给人嫌。」这时瞧杰洛在旁凛冽的神色,似乎恨不得抢过我手上堆叠的书苗自己搬了,但说归说,断不可能真的接手,堂堂的「第二号人物」怎麽能做这种粗活。
「到这就好。」出了森林他嘱咐我搁在推车上,由两位女孩子送到田里,而我转身就奔回森林搬书,每月总是要这样来回几趟,只是藤蔓粗,扎得手可疼了,掌中的红线来来回回交错,杂乱无章,把我的手切成几十块血肉,我早习惯了,只是每每见着仍不忍细睹。
「累了就休息一下。」杰洛说出话的同时表情凉凉的,我摇摇头,那些珍贵的书苗就在我手上呢!将它们丢在路边任其枯萎我做不到,杰洛这麽说,等於是让我糟蹋它们的生命,我才不放手。
「别逞强呀,」对不爱发表意见的我,杰洛算是多话吧,平常面对小南小霞可是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的。「可不敢让你太尽力,你姐说过你身体不好嘛!女人就爱担心这有的没的……」
「我是没打算管她,做这行的,有什麽风险还不知道吗?她穷担心也就罢了,我可不会这样没见识……」话语倏止,我不解地抬头,见乾姊娇俏的身影从书田那头现身。
「──哎!这麽多,我来帮忙!」
远远推空车来的乾姊见我在藤蔓上的手使不上力,冲过来帮我,杰落的五官微皱,睁睁看着乾姐好不容易接过藤蔓另一头,却没有说什麽,乾姐双手抓着茎叶勉强地朝我安慰地一笑,心中暖烘烘的,一前一後接近推车把沈重的书苗堆上。
「看你这偏心鬼,交给我弟的工作就这麽多,给另外两个女孩子就一丁点,像不像话!」卸下重担,乾姊眼角飞快瞟到旁边、嘴边抿笑。
「谁说的?男人本来就应该负粗重的工作,况且叫他排书,他会吗?」
杰洛表情不变,白皙的脸微红,视线笔直射我,我赶紧摇摇头。
不会,怎麽会呢?新产的书苗从森林里运来,每一株都必须分门别类移到书之国精耕细作的田,绝不可移错,要是任杂芜蔓生,不仅国民无法顺利采收,还有人会因此饿肚子。这麽重大的责任通常交由另外两个女孩来执行,我顶多在森林进出运送新苗就分身乏术了。
「那就对啦。」杰洛将左眉角微微一挑。「你知道再五天就是庆典,要是现在不把书上架就来不及了,何况他动作慢,不早搬难道要留他守夜?」语气轻佻而犀利,好在相处久了,我倒习惯他频繁的玩笑,只是肩一耸,不置可否。
「那有什麽问题,监督他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准不会出纰漏。要是有那万一,我也有责任。」乾姊笑笑,鬈翘的眼睫搧了搧。「杰洛日理万机,将时间花在这琐事上太浪费了,有我催着,你去忙你的庆典吧!这对赖不是很重要的日子吗?一旦搞砸就不好了呢!」
「哎!这庆典……对咱们都很重要呀!」见乾姐的藕臂搭在我的肩头,杰洛眼皮动了动、嘴角一抿,就这样飘走了。乾姊朝远去的身影吐吐舌,若无其事地说︰「你瞧,现在像孔雀一样屁股翘高高!管他急不急呢!……来,坐在这休息一下。」她拉着我走进森林,在一处书苗刚被运走的空旷处坐下。「──他们皇宫要办什麽庆典我才不管,国庆日?标新立异的玩意儿呢!我只想知道我可爱的弟弟想要什麽礼物?」
我摇摇头,乾姊惊讶地微皱鼻头。「怎麽,怀疑姊骗你吗?当然有礼物!问我为什麽?国家过生日,人民当然也要快乐呀!不然还要过什麽节?何况这次的祭典名目是「美梦成真」呢!…唔,你别摇头了,我就偏要买礼物给你!他以为只要办个庆典就可以唬弄所有的人吗?他休想!……你问我他是谁?他当然是……呀啊!」
毫於预警,庞然大影笼罩住我们俩,就像杀人魔伸手把我俩的生机揪住,乾姊惊叫一声赶紧跳开。
说人人到,赖大人这不就站在我们的面前吗?
跟杰洛不同,作为书之国第一把交椅的他笑口常开、粲然迎接书之国每一个人,天天都不辞辛劳地将国土巡视一遍又一遍,直到日落为止,没有人不赞许他勤政爱民,没有人说过他的坏话。然而他在咱俩面前连笑都懒,常常扯扯嘴角就算,除了吩咐工作以外不会多说一句话。
但乾姊讨厌他似乎不只是这个原因。
「──我以为杰洛来看过,今天的进度就可以提早完成。」赖大人抬起左腕瞥了一眼,嘴里咬着笑。「但我显然料错了?原来杰洛也会学会偷懒哪。」
学谁呢?乾姐扬起无辜的笑容。「您说杰洛吗?他才刚走,进度没问题,估计在九点五十分可以解决──如果十点是您的期限的话,请放心。」
「是吗?」赖大人两眼一眯,我赶紧弹跳起来,不敢直视赖大人犀利的目光。「能九点五十分完成不错,当然……我期待愈快愈好!毕竟节庆是六天、而非六个礼拜以後。」他的矛头转向乾姐。「我当然信任你们的效率──尤其是你,凭记忆就能找出每一本书的能手可不多见。我相当确定自己不曾大材小用,让你来做搬书之类的工作。」
「赖大人谬赞了,承蒙您不弃,使我的才能适得其所,我还有很多该学习的地方。」乾姐笑得更用力了。「了解调货状况也跟前台息息相关,要不是他帮我们运送这些书,我们大概也无法顺利服务顾客了!如今我的工作时间还没到,趁机了解一下,也为大家尽一分心力,您说是不是呢?」
「是吗?」赖大人轻扯嘴角,似乎并不买帐。「劳驾前台越界,看来是後台人力分配不均。」他定定瞧向我嘱咐,语气郑重。「去请那两位跟你一起工作的小姐来吧。」
请人来?摆明着要火上加油!乾姐的笑僵了,媚眼捎了点慌来,我迟疑地晃着躯体,一双脚迈开也不是、不迈开也不是。
「小夥子?」耳边传来赖大人加重的字句,看来他是非把事情闹大不可。我无奈朝不远的田野走去,踱了三五步忍不住回头窥望,却见乾姐一只纤纤玉手在身侧摇了摇,示意我不能去找人。
於是我拐了个弯就默默返回,在一棵高壮的树木下蹲着,透过昏暗的光线窥望伫立在原地的赖大人和乾姐。
不久,赖大人开口:「前台的工作太轻松了,禁不住捞过界?」虽然语尾上扬,是疑问句,给赖大人这样严肃的人说出口却无比肯定、毋庸置疑。
「我以为赖明白我们手足情深。」乾姐认真地回答。
「姐弟这样很好啊。」赖大人轻轻地说。「纵使我这麽严苛的人也不得不认同。除此之外,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我还有什麽能不明白。」後段咬字极重,尤其是「除此之外」四字。
乾姊闻言微微撅嘴,却不敢违逆赖大人,檀口张了张,终是讷讷一句:「我一向做好份内的事。」赖大人沉默几秒,才缓缓地说︰「你能力很强、做得极好,做得甚至远比份内还多。」
闻言,乾姐反而放松了,她垮下双肩,挺胸把玩起锁骨上的链坠。「赖可以敦促我该做没做的事,其他的呢,莫说你不允许,连我都不一定赞成呢。」
赖大人语气更沉。「你该做的事想必不劳我敦促,什麽事不该做,希望你也充分了解。」
乾姐微微侧头,不置可否。「一个巴掌拍不响,却不知是谁出手的。」她伸腿在另一只脚踝附近摩挲,许是这样的动作激怒了赖大人,在远处的我只见他下巴缩紧,字字咬清。「我当然知道杰洛有权分派你什麽样的工作,但我总有权,让你没办法在这里工作。」
我听到这里背脊发凉,却看见乾姊耸耸肩,伸手把玩她那响当当的耳环低笑。
「赖这麽善待员工,我倒是不讶异。只是到时您要给杰洛怎样的理由呢?工作绩效太差?办公室恋情?」她吃吃笑道。「虽然您是上司,但我归杰洛管,从头到尾您看得清楚,不是我主动的,何况只要我有做好工作,您还要管我们私下的事麽?」
「绩效如何,你是怎样的背景我还不清楚吗……」
赖大人严厉的低吼却硬生生给乾姐截断︰「原来您计较的是我卑贱的出身?身为总管从一开始您就知道了,为什麽到现在才计较?赖大人,我很惶恐。」「大人」二字咬得极重,只听赖大人一阵低咒,他侧头眯眼斜睨,然後冷笑。
「国庆日对我们都很重要,不要忘了你还是在这里工作,这副模样,真是丢人现眼!」
「哈,丢人现眼?」乾姊朝他离去的背影嗤声,僵直的手臂转回来握成拳。谁希罕呀?她呢喃着什麽拳头愈攒愈紧。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每次赖大人和乾姊相遇,只要没旁人便少不了唇枪舌剑,他对其他工作的女孩可不是这样的,虽然仍同样一张威严的面孔,眉毛却很少挑起,眼睛也不会眯,至少是恳切的神情,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也非常仰赖他。然而我看得出来赖大人瞧不起乾姊,他几乎没正眼瞧过她。
这时乾姊转身瞧见我,毫不迟疑地灿烂一笑,朝我伸出她细嫩的手心。
「走,我带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