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虽与夏州李氏有过数度交战,然那多是李继捧为首领之时,李继迁所率领的夏州党项军,许会有不同策略,河西虽无地形地势上的艰难之处,但西北气候乾燥,日里燥热、入夜偏冷,若要抢得先机,必得早日让诸军适应地形地候……」其中一人兀自说着,却让黎仲容蓦地插入的话语打断。
「……侍卫马军都指挥李继隆大人许是个不错的人选。」
黎仲容短短一句话,让众人恍然大悟,其中一人喃喃地细数起来,「李继隆大人先前曾任定州都指挥,定州较之银、夏,更在西北,想必李继隆大人对於那一带,应是熟悉,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既是如此,那我明日早朝便禀予皇上,若皇上亦同意这人选,就让李继隆大人亲至枢密院来参阅至今前线所递来之军檄、并於禁军中挑拣进发河西之军,河西北道内尚有一些於其他州县就粮的营伍,待发兵之日确立,便以快信知会,让他们往道河西行营与李继隆大人之军会和。」赵熔对於黎仲容所提此一人选甚是满意,又见其他人皆无异议,便胸有成竹地替今日之议下结。
诸官皆顺服地点了点头,赵熔与向敏中便搁下了手中策本及一叠军檄,一旁品阶最低的赶忙过来帮忙收拾整理,以便归放於柜匣之中,转眼已是散衙时分,那文德殿外钟楼恰巧敲响,洪亮的钟声宛如一川庞然缓水般传来,弥漫在枢密院及其东西南北几幢省衙屋舍之间。
「今日便至此吧,若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早些回府或是寮舍休息吧。」向敏中听得钟声,温温缓缓地朝众人说道。
但大多数人依旧客气,不敢真的一走了之,还回到了桌案将案上堆叠的事务做最後的整理,黎仲容不如他们那般扭捏作势,横竖自己手边的公事早处理完了,他懒懒自议事厅里站起身,直接就往院门走去,欲打道回府。
他一跨出院门,就见向延恩正自政事堂那一方徐徐走来,离他三四步远,他在心里兀自凉凉哼了一声。
彼侧,向延恩亦瞧见了黎仲容,脚步并未因此快缓丝毫,在徐徐步至黎仲容面前约二步之处停下,躬身作揖、温声问候:「黎大人这一日辛苦了,可是要回府?」
两人先前因川蜀民乱一事意见生歧,原是有几分彼此不容,如今在李继迁叛乱之态压迫下,皇帝已决心采纳黎仲容之见,增兵西南。既是如此,便再无两人争论之余地。向延恩素来脾性温和宽容,增兵之策定後,便无须因黎仲容强硬的态度而惶恐、动摇,心中对於黎仲容的芥蒂也削减了许多。
反观黎仲容,却因总是一副淡漠讥诮的表情,让人瞧不清他对人态度究竟如何。听闻向延恩主动问候,他如往常一般凉凉扯了扯唇角:
「向大人今日走得真早,下官还以为向大人总是事必躬亲至夜深了才要离开都堂呢。」
许是早已习惯了黎仲容说话的方式,向延恩倒不觉此话有什麽讽讪之意,只当是寻常交谈,他腆然一笑,「前十日恰是本官轮值秉笔,才日日忙得晚,没能陪上小女好好用顿晚膳,今日起由张丞相轮值,便想着早些回府。」
「呵,原来是向丞相那多管闲事的女儿?」黎仲容讪笑一声,有几分阴冷,「也是,向大人的千金年中就要出嫁了,向大人想多陪陪女儿,也是理所当然。」
向延恩有几分敛了面色,以为黎仲容心里仍计较着日前不快之事,他赶忙作了揖,解释道,「小女日前冒犯,真是对黎大人失礼了,回头本官也告诫过了。小女实是曾身受令公子之恩,方有几分关心之意,无意冒犯,还请黎大人海涵。」
「嗯?我那些个不成材的儿子,何德何能能施恩予贵府千金?」黎仲容凉凉迂回应道,明显有几分讥诮,尽管如此作态,他心中却是不忍深思起黎久歌与向云烟的接触,不悦地矉了眉。
「不过向大人倒是豁达呐,皇上最终那样轻易地便决定了增兵,支持缓兵的向大人竟一点辩抗也无?」黎仲容转了话锋,挑了眉睨着向延恩。
向延恩浅浅一笑,不疾不徐地答,「圣上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本官都是支持的。在朝政如此忙碌的此际,再强硬坚持己见,也只是让圣上更心烦意乱。况且,黎大人既然对己策如此有把握,听天由命一回又何妨?」
「向大人口口声声坚持自己的信念,结果放弃得这麽快,那何不当初便听从下官谏言,也省得费这些时日。」黎仲容此话有几分调侃之意,向延恩却是不以为意。
「实不相瞒,本官至今心里还是相信着自己最初的想法,之所以能这般平和接受,是小女的一句话宽解了我。」
「喔?」黎仲容凉凉挑眉,心里不禁生了几分好奇,「下官倒是好奇,是什麽样的话竟能撼动向大人那般坚定的信念了。」
「有时,烽火反而是追求和平最快的途径。汉唐盛世,何朝不是奠基於战火劫灰,炎汉景帝为平国内诸侯之乱,亦兴兵动干戈,换来的非是民不聊生,而是後继之百年太平……」向延恩兀自笑了。提起向云烟,有几分笑意,只是让他面上一贯的谦和掩去。他复腆颜温声续道,「不过,在黎大人面前,只怕是有几分献拙了。」
「喔?」听闻向延恩的回答,黎仲容反倒生了兴味,未曾料及向云烟竟反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不免有几分改观,撇了撇嘴,「倒是伶俐,无负其才女之名。」
「是黎大人谬赞。毕竟小女仍是一介闺阁女子,少有社交往来,不闇人情,方有冒犯黎大人之举,此事还望黎大人海涵。」
「此事便罢了。时候不早,下官就不耽搁向大人与闺女相聚时刻了。」黎仲容懒懒说道,横竖那件事已过了几日,再者他也并非是全怒於向云烟的言行,有部分是因得知两人竟有接触的不悦,在警示过黎久歌後,他便也不太再把此事挂在心上。
倒是向云烟同向延恩说的那番话,有几分出乎自己意料。
「那就此告辞了。」向延恩作揖辞别,随後便徐徐越过黎仲容身边,往不远处接送车马所停驻的横门缓缓走去。
黎仲容望了眼向延恩离开的背影,方跨开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离。他行在宫墙旁,那高耸的朱墙隔去宫外世界,在斜阳下拉出一道长影,笼罩住黎仲容孑然的身影。
走离了省衙官舍聚集处,诸官吏散衙纷纷离去的嘈杂被抛远在後头,黎仲容方一卸面上之讥冷,露出凝重的神色。在阴影之中,他沉默地走着,半晌,叹出了一口气,又深、又沉。
「与夏州李氏……又要征战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