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你替我说话。」在廊道上,黎久歌反常地主动开了口,口吻却是冷漠依旧,彷佛欲重新筑起心里那道方才一时溃了的墙,将任何人远远地隔绝。
思及方才向云烟拉住了他,一副俨然将他护在身後的模样,便有一股嫌恶与烦躁在心里孳生。她是以什麽姿态替他出声?自以为是的正义?还是怜悯?呵,他才不需要。
他没看见她当下的表情,只见得她簪上那只蝶随着她细细颤动的身子而飞。
向云烟微微瞥了身侧那高大的身影,以往看见他总是慌乱得无法自持的心口此时此刻格外的平静。她垂了眸,温婉地低声道:「云烟非全是替黎公子说话。我娘,亦是很早……便过世了。」
她音声平平淡淡,敛着一双温婉的眸眼,黎久歌却在她的话里听得了若有似无的哀戚,他别开眼眸,瞥向回廊外错身而过的景物,沉默未再言语。
未几,两人双双踅过一处回廊转角,已然走近後苑布宴处,喧闹声在耳侧愈见噪然,此条廊道走至尽头,旋下阶梯後就能看见一张张布好的桌席。黎久歌见状,正欲告诉向云烟,让她由此自行前去,却听得身侧的她率先低声开了口:
「上回之信……是云烟冒昧了。」
黎久歌心里微微一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其实心里有着几分好奇,甚至考虑与她见上一面,横竖若非是他有兴趣之事,他大可一走了之。可他那日回了府、一跨入屋轩,却是毫不犹疑地,随手抄起桌案笔架上悬着的毛毫,书下一行婉拒之词。
『平生昧陌,恕拒之。』那朱红色的字迹,对比着一篇娟秀的墨字,鲜明得让他至今还能清楚忆起。
那日,他是为何匆忙拒绝了她?黎久歌一时思索不起当下的念头,他微微皱了眉,彷佛真忘得彻底,一点记忆也无。
「才见过两回面的男人,你也敢这般直接邀约,原来向丞的女儿,是这般主动的女子麽?」他口气凉淡,讪讪讥着。然而心里对於她动机的好奇,却仍是不曾稍减。
她既可央托萧静之转交书信,又有什麽重要的事,不能以书信知会他,非得亲自与他见上一面不可?
「黎公子以为云烟是为了勾搭男人?」她微微仰了眸,望向身侧的黎久歌,那一汪如清潭的眸里,晕开了浅浅的嫣然笑意。簪上那一只琉璃蝶,随着她仰起的螓首微微一晃,在她耳侧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不然?」他墨眉一抬。
「……许是吧。」她依旧笑着,笑里却生了几分哀涩。
黎久歌未料向云烟竟真如此回答,心里一沉,怔怔地望着身侧那一身臙脂色华裳的女子,一时语塞。
她必然是说笑的吧?是为了回应自己方才的讥讪,刻意这样应他的?黎久歌直觉如此,心里突生一股不耐,让他开口便要追问她究竟何意,更要追问她那纸邀约自己的信笺,究竟意欲为何。
「你此话──」方开口,却见前方通往园苑的阶梯上,两名宫婢匆匆忙忙地撩裙迎了上来。
「唉呀,小姐您可来了。」那两名宫婢一转上回廊,瞧见向云烟,焦急的面上方见赦然。
「何事急忙,可是已至开筵时间了?」向云烟望向廊外已是聚满了人群的苑里,仍有寥寥数人尚在席间巡梭,尚未坐定。
「开宴时间将至,皇上诏小姐您呢!」只见那二名宫婢连忙上来,一边一个簇拥了向云烟,催着她的脚步往苑里去。
「稍、稍慢一些──」向云烟回头望着尚落在身後的黎久歌,她还没听清他方才欲同她说的话。可那两个宫婢脚步匆促,彷佛怕耽搁了什麽至关重大的事。
向云烟被簇拥着,下到了苑中,只见满苑文武百官的眼神,登时皆往她身上投来,端坐在列席最前处的向延恩,蕴着几分焦急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一时厘不清发生何事。
只见苑前搭上了丹红色的高台,台上列了数张精致的矮桌,台中央,皇帝端坐於矮案前,一身明黄色龙袍,正笑脸吟吟地望向自己。左右二侧,是诸位皇子们,成列地依序而坐。赵元偓亦在其中,他一双温煦的眸眼正往自己看来,瞳眸中有着春日般的笑意。
宫婢们簇拥着她,到了那高台的丹陛之前,方伫下脚步,身旁两侧,是朝官们成列的座席。
向云烟仰了头,望见高台上皇帝缓缓自座前站起了身子,慈蔼地笑着,望向丹陛之下的自己,沉声唤道:
「静妍,上前来。」
身侧宫婢挽着她的臂肘,慎重领着她步上朱阶,她一袭臙脂红绣金的雪花锦长裙曳在丹陛之上,一身深木槿紫的阔袖旋袄添了她的华贵,以衬朝宴之隆盛。
她的一双眼,却眨着迷茫。
「民女叩见皇上。」上了高台,她下意识地福身行礼,心神却宛在遥远之处,彷佛还滞留在回廊上,等着听清黎久歌欲同她说的话。
皇帝有些衰老的眉眼笑意深深,看着她,慈蔼地执起了她的手,同时转过头一唤,「元偓。」
赵元偓自皇子列座起身,徐徐步至她身前,温柔的眸光瞬目不移地落在自己身上。高台之下,彷佛一瞬静了。
发生什麽事了?向云烟心里疑惑不解,她迷茫地看着赵元偓,在他的背後是那道回廊,黎久歌还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她越过了赵元偓,望着远方那抹深沉依旧的黑袍皂靴,彷佛看着春日花好之间一方不见底的幽潭,耳侧传来皇帝笑意深浓的宣声:
「今日乃淳化五年开春盛宴,宴前,朕有一喜事欲宣──朕之六子希道,将於今年五月迎娶向丞之女──向静妍。」
─《卷一‧云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