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
汴梁城里下起了雪,将皇城里原先喧嚣繁华的街市覆成一片寂然凝肃的银白。整座城宛如一名淡漠得无有笑容的袅娜女子,正襟危坐,面上裹了一层银妆,清华出尘,却是少了温度。
初降雪的那一阵,街市上少了一半的行人,彷佛皆被那一夕骤降的温度及突来的霜冷给逼得缩躲在家,让汴梁城因而静默了数日。而後,入了年节前添备年货的时节,人们方又披上厚重的裘氅,在街道、市集上熙熙攘攘、穿梭而行,街旁零琐的摊贩、衢肆主人们在寒冬之中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亦不输春夏之节,汴梁城一时间又闹嚷了起来。
然外头是闹是静、是清旷还是拥挤,皆丝毫动摇不了绣楼里那片深深的寂静,与一张淡漠的红颜。
自从遇上了黎久歌之後,那些前世记忆在向云烟脑海中,浮现得较以前更为频繁。她依旧如常生活着,却总在不经意之间、寤寐交替之际,不留心便落入了记忆的深井,有时她压抑得了,有时却无法。
就如同今日,她又思念起了拓跋曜,思念起了沈梦离生命中天光耀得最清浅的那个秋季。
然而她今年的秋,早已过了。
秋至深处,转季成冬。绣楼内室床榻上夏秋的薄衾替成了铺塞厚棉的冬被,床头处及外室桌案旁,则让拾翠与挽红搬来了两张高几,各置上了一个汤婆子,那锡制的、椭圆略扁的汤婆子之外,又给裹了一层布套,让向云烟随时可以将一双常腾出来翻书写字的素手焐得暖和,不使冷得僵了。
与热闹的初秋不同,向云烟已少了出府的次数,多了静静待在绣楼里的时光。然她已非如以前一般,总是在房内持册看书。而是开了窗,一个劲地望着窗外。
正月春宴,还有那麽久。向云烟静默地过着日子,心里却等得慌。
黎久歌拒绝了与自己一见,可她,终究还是会再见到他。一切彷佛是命运巧妙地排布,她却欣喜不起来。
那日楼外雨正缠绵,她望着手中捏皱的信,透彻了一切始末,心却被那阵突地袭身的寒风,吹得冰冷。
信笺上的朱色字迹,与呈递至政事堂的那封密函,如出一辙。
六王说,那日送来密函的人,座骑鞍辔之上,悬了黎将军府邸的徽纹。
黎君胤──原来便是黎仲容的儿子。
她想通一切时,心里却也多了好多疑问。为什麽他要做出这种事?是因为黎将军之故,所以他对爹心里不满?还是……他本就是要针对自己的?
可,又为什麽他要如此?她与他,正如他信上所回,平生昧陌,不是麽?
心里又多了好想问他、想同他说的话,偏生她已让他回绝了。
她焦急了好些日子,心里闷得煎熬,失落、怅然、疑惑、臆测,憋涨在她的胸口,不知该如何化解。
几日後,她收到宫里传来给她的私诏:来年正月春宴,举於镇国将军黎仲容之宅,皇上特命,召向丞之女向静妍出席,随诏另赐绫罗、绢绸数匹,首饰数件,以铭殊荣。
她终於还是能见到他,他与她,原来并非缘悭,她把那纸诏书捧在心口,生了期待。那日後,她耐心地数着日子,等着春宴到来。
这期间,除了每十日例行上一回遇仙楼外,向云烟几乎都待在府内。唯一出府的一回,是与向延恩一同往到汴京郊外的家庙,替逝世十数年的向夫人上香。那日,正是向夫人的忌日。
每回上家庙祭奠,向延恩总会伫立在家庙里向夫人的牌位前,不言、不语,只是注视着那牌位上镂刻的名。然向云烟知晓,爹是在同娘说话,说着那只有两人听得见、最私密亲昵的话语。然而那一日,向延恩在家庙里待得比往常都要久,那凝视着牌位的神情,也较以往都要凝肃、甚至有几分不舍。向云烟心想,许是爹近日特别思念娘了。
向云烟的生日,其实便在向夫人忌日前数日。只因向夫人是诞了向云烟後身子虚弱而患染寒病亡故,向延恩从小便教诲她,她的生日合该缅怀、合该感激,不应雀跃、不应欣喜。向云烟夙慧晓事,乖顺地听着。每回生日,父女二人不曾有过任何庆祝宴宜,只让膳房特意准备了碗长寿汤饼,愿向云烟岁岁芳华安好。
及笄那一年,向延恩才破例送了向云烟她平生的第一份生日之礼,是一只琉璃双蝶金步摇。因笄年之於一个女子,意义重大。除却那年,向延恩仍与其他时候一样,在向云烟生日时,只亲唤膳房为她备上一碗长寿面。
然而今年,向延恩却又送了她一份生日礼,一只鎏金刻花镶玛瑙的紫檀木宝函。未有名目,向云烟收得有些疑惑,向延恩只是温和地笑着摆了摆手:『作爹的,送礼给女儿,还需要什麽理由麽?』
向云烟释然一笑,不再追问,把那只宝函珍视地放在妆台镜匣前,替了原本用的银妆奁,妥贴收纳着她所有的珍物饰品。
入冬後,张溶溶来府里寻过向云烟一二次,说是在府里一个人沉闷得难受,想来寻她说话。向府偏厅北侧的窗不严密,易冷,故向云烟便直邀张溶溶入了置有烤炉、一室温暖的绣楼。
与张溶溶闲谈时,向云烟是有些许私心的,有意无意之间,她会问起那日戏楼散後,她们去了哪儿、都聊了些什麽?或是问起她的兄长近来如何,做了些什麽事?期待着能多听得一丝关於黎君胤的消息。
然而她却什麽也未曾探听得,许是她多心了,总觉得关於他,张溶溶言谈之间有些迂回、有些闪烁。
她不经意与张溶溶提起朝中正月春宴,张溶溶一双眸眼登时一亮,耀起了星芒,直问着向云烟,这等场合有趣否?直嚷着要叫她爹此回也带上她,好是期待与雀跃。
『静妍这绣楼好别致呢,只是苦了静妍要天天爬这些梯了。溶溶及笄那年,爹说要赐一座绣楼给溶溶,可我嫌爬楼累人,便不要了,换得了好几奁美丽的珠宝与衣裳呵。』向云烟送张溶溶出绣楼时,张溶溶顺口说起。
『不住绣楼亦好,站得高、望得远,便容易想得多。』向云烟只是淡淡一笑,如此应她。
闺中女子,不上高楼,不识凝眸;不识凝眸,便不犯愁。
绣楼彷佛是一道锁,锁着女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