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向云烟与向延恩在用膳的偏厅内对桌而坐。一旁三两侍女们穿梭出入,正忙着在餐桌布上一道道菜肴膳食,须臾,桌上便见鸡蕈、紫苏鱼、西京笋与旋索粉羹等,一阵阵菜肉香味,清甜而不油腻,腾腾扑在向延恩与向云烟鼻间。每道菜肴皆是小巧盘装,恰是父女二人足食之份,不铺张、不浪费。
「爹是不是近日都没睡好?」在等候家仆们布膳之时,向云烟望见向延恩有些憔悴的眉宇,凑近桌缘细瞧,不禁蹙了眉担忧地轻问。
「睡是尚能睡足,就是睡得不大安稳。」向延恩温温扯了一笑,笑中却有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惫。
「爹最近出门上朝的时分似乎格外地早,即使不是轮值之日,也回来得要较平时还晚一些,是否近日都堂里又开始忙了?」向云烟一面轻声问道,一面见餐桌之上菜肴皆已备齐,便探手取来了向延恩面前的瓷碗,替他舀上一碗旋索粉羹,手下仔细地捞那碗内浅处不烫的羹汤,稳妥地放回向延恩面前,方盛上自己那碗。
「是啊,天下既平,便要着手整备民政,而民政的整顿,又得依於各地州军,近日势必要完成域内州军路道的重划。」向延恩鼻息浊沉地解释着,方自政事堂回转,眉宇之间尚有未卸下的疲惫。
「天下重划,必要派使四方探勘,尤以西北两方与党项李氏、辽国相交之处,地界更是有莫大改变,不能全依前朝所画录之图为凭,可想知必是一件费力的工程。」向云烟应着,顺手执起了一旁调羹,调搅着碗内羹汤。
旋索粉羹是以拌着碎肉菜末蒸炒过的米线,复加入羹汤熬煮,除了炒肉与汤头之香,上有一股清淡的米粉味,巧妙地融在汤间,释出微微甘甜,诱人胃口。
「岂不是。幸好州县重划一事已竟八九成,只余细节待议,不久,便能公开天下新分之十路了。」向延恩为向云烟的慧黠晓事欣然一笑,低头啜了一口羹汤,那汤头的甘香与米线滑软的口感在口齿之间漫开,倦累的面容上露了一丝丝满足之意。
「那……川蜀农民起义一事,可还棘手?」向云烟思及这一事,顺口问起。
听清,向延恩举箸的手一顿,几日前黎仲容那双灼然带怒的模样又翻上心头,耳旁彷佛还能听见他有些愤恨不甘的言语。他在心里沉沉一叹,鼻间呼出长长浊息,一张憔悴的面容故作轻松地笑道:
「没事的,那是枢府所辖之务,算不到都堂这儿来。」
只有向延恩自己心知,西南之乱,方是扰他最深的一事。自从他以状元之身踏入庙堂以来,曾领都水监同判监事一职,又外任眉州通判,而後回转中央迄今拜相七年,文政诸事,他早有历练。州县重划一事虽是繁琐,然有尚书省及下辖六部分工行事,不致於过分折累他。
真正使他焦灼憔悴的,正是西南民乱一事。
政事堂与枢密院诸将意见相左太甚,日前私谈破裂之後,他与都承旨黎仲容势同水火,在政策上互不相让。皇帝立场较倾政事堂,故亦偏於和缓之策。向延恩亦深信,挽回民心,方是眼下最重要的关键。无有民心,社稷不成,君不能立。
然而黎仲容那番话,却撼动了他信念的某一个角落。
他说的亦没错,欲采和缓之策,极有可能让前线兵士们成为无谓的牺牲。地方军士顾及中央旨意,不敢强攻、不敢放手搏杀,然而起义的那一干农民们,却没有这等顾忌。
向延恩苦苦思索数日,却只换来心里更深更长的煎熬。
向云烟望着向延恩一张憔悴面容,看出事情并不如向延恩话中说得轻松。
「爹近日辛苦了,女儿虽知不该插手朝政之事,但若有女儿可以为爹分忧解劳之处,爹只管告诉女儿,能让我尽上一些微薄之力也好。」向云烟一双眸凝着忧忡地望着向延恩,想起了皇帝曾同她说过的话。
「爹知烟儿孝顺担心,但连朝政之事若都要烟儿帮忙分担,那爹这个父亲也未免当得太失职了。」向延恩欣慰一笑,女儿丝毫的贴心,都让他心里暖然,一时间那些烦心之事,也暂时给抛却了。话锋一转,他说起近日朝中较为轻松的消息,「对了,朝中已开始着手策办明年正月春宴,皇上觉得往昔春宴每年皆在宫中举办,有些腻了,此回有意择朝中官臣府邸为宴聚场所呢。」
「真的?」向云烟听着觉得有些新奇与惊喜,不禁在心里臆测着,「如此一来,非张丞相的府邸莫属了,上回前往参加芳菲的生日宴会,她家的後院铺设得可美了,爹可有看过?」
「有的,往昔每年春宴过後,张丞相亦会在自家府里设宴,私邀朝堂上几位与他关系亲近密切的官员们,爹也去了几年,那花园的确是打理得漂亮、贵气。今日亦有其他大人提议张丞相府邸,不过皇上欲再多斟酌一阵,说不定到时择在咱们家也说不定。」向延恩慈蔼一笑,不否认这个可能。
「可咱们府里家仆寥少,若择在此处设宴,只怕人手不够,应付不来那样庞大繁复的宴会呢。」向云烟微微矉了眉,有几分忧虑。
「还未必呢,皇上自会有定夺的。烟儿只管到时依时赴宴,其余的便别操心了。」向延恩瞧着向云烟预先替他操心起来,不由得莞尔。随即,他联想到了一事,问道:「听府里家仆们说起,烟儿日前邀了六王到府里?」
那日正巧是他轮值,夜宿於政事堂而未归府邸。他原有印象先前向云烟便同他提过,无奈日前恰逢轮值秉笔,加以诸事繁忙,一时便给忘了日子,直至前些天听随侍小厮说起,方忆起了这桩事。
「是呀,前回六王来,直夸咱们府里的桂树栽得美,女儿便邀了六王待桂花满开之时一同赏桂。」向云烟噙着浅浅的笑容,回应着向延恩面上那听得仔细的神情。在父亲面前,她刻意不让自己回想,那夜赵元偓走时,还带着一身桂花清香,在素白的月色下,说了什麽教她一瞬恍了心神的话。
「那日爹不在府内,未能亲迎,是爹失礼了,回头还得向六王道声歉呢。」
「不要紧的,爹那日轮值,六王亦是知晓,六王向来宽厚体贴,怎会与爹计较?」向云烟忙要向延恩宽心,举箸顺手自盘内夹了一块鸡蕈与几片西京笋至他的碗内。
「那晚一切可还顺遂?」向延恩问着,话中有几分仔细。
「一切甚好,相谈亦欢。只是女儿无端兴一回宴,折累府里几位家仆了。」说及此事,向云烟有几分歉然。
向延恩默默听着,那一贯蓄满慈爱的眼神里,却有几分注意着向云烟的蓄意。
日前,皇上私下传唤过向延恩,欲与他商讨一事。商讨,自是尊重他的说法,皇上心里早拿定了主意,谁也莫能动摇。关於这件事,向延恩未曾反对,他心里早知有这一天,只是未曾预料,来得这般快。
只要向云烟亦是开心的,向延恩便乐见其成。
听着她提起六王时轻盈欢快的语气,与唇畔那淡淡的嫣然笑容,向延恩垂首敛眸,沉思须臾,那一张添了岁月痕迹的斯文脸庞上,方释出放心的、沉缓的一抹笑容,彷佛重重卸了心头搁着许久的一桩事。
他最是疼爱的烟儿啊,不久之後,带给她生命里安稳与幸福的,即将要是另一个男人了。